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4:58:42

第二十一章

  张克南把他的全部苦恼都发泄在了一根榆木树棒上。这根去了根梢的榆木树棒,就躺要他家院子的石炭和柴垛旁。
  他们家现在做饭和今年一个冬天的引火柴,本来早已经绰绰有余,根本不需要劈柴了。就是缺少劈柴,他们向来谁又亲自动过手呢?没了买几担就行了,不需要张克南费这么大的劲!这根粗垃的榆木树棒,谁也不记是哪一年躺在他们家院子的;也忘了是什么人给他们送来的。反正一直就在那里堵挡柴垛,防止摞好的劈柴倒下来。
  张克南在接到黄亚萍断交信的第二天,就从副食门市部后边的院子里,带回一把长柄大斧头,一声不吭地破起了这根榆林棒。在本地的树木中,榆树的纤维是最坚韧的,一般人谁也不做劈柴烧——因为很难破开。
  张克南一下班就劈。他好多天实际上没有劈下来几块柴。他也根本不管劈下来了还是没有劈下来。反正只是劈满头满身的汗,气喘得像拉风箱一般急促。但他一刻也不停地挥动着那把长柄斧头……实在累得支持不住了,就回去仰面躺在床铺上,头枕着自己的两个手掌,闭住眼一句话也不说。
  他母亲有时过来看看他这副样子,也一句话不说,只是沉着脸瞅他两眼。克男内心有些什么翻腾看不出来,只是戒了一年的烟又开始抽上了。克南他父亲正在县党校学习,经常不回家。这个独院整天都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这一天,他拼命劈了一会榆树棒,又闭住眼躺在了床铺上,高大结实的身体像没有了气息似的,动也不动。
  他母亲进来了。这次她开了口:“南南,你起来!”
  张克南好像没听见,仍然一动不动躺着。
  “起来!我有个事要给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了,看窝囊成个啥!”
  克南睁开眼,看了看母亲的阴沉脸,不说话,仍然躺着。
  “我给你说!我前两天已经打问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门参加工作的!是马屁精马占胜给办的!材料我都掌握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来的笑影。
  张克南仍然没有理时他母亲,他不知道这个事和自己的失恋有什么关系,淡淡地说:“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你妈前几天已经向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揭发控告了这件事。今天听县纪委你姜叔叔说,地纪委很重视这件事,已经派来了人,今天已经到了县上。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张克南一闪身爬起来,眼瞪着他妈,喊:“妈!你怎能做这事呢?这事谁要做叫谁做去吧!咱怎能做这事嘲?这样咱就成了小人了!”“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爱人都叫人家挖走了,还说这一个钱不值的混帐话!我为什么不揭发控告他狗日的,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的头上,老娘不报复他还轻饶他呀?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国家干部,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妈,从原则上说,你是对的。但从道义上说,咱这样做,就毁了!众人都长眼着哩!决不会认为你党性强,而是报私仇哩!咱不能用错纠错!”
  他妈抢前一步,上来啪啪地打了张克南几个耳光,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哭起来了;嘴里伤心地喊叫说:“我的命真苦啊!生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克南手摸着被母亲打过的脸,眼泪直淌,说:“妈妈!你知道,我非常喜欢亚萍……我心里一直像刀割一般难受,我甚至想死!我也恨过高加林!但我想来想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亚萍不喜欢我,喜欢高加林,我就是再痛苦也得承认这个现实。你知道,我心善,从小连别人杀鸡我都不敢看。我一生中最害怕和厌恶的就是屠宰场!我一听见猪的嚎叫,就头发倒竖,神经都要错乱了。因此,我也不愿看见在我的生活周围,在人与人之间,精神上互相屠杀……妈妈!我虽然才二十五岁,但我已经经历了一些生活;我之所以社会上朋友多,大家也愿意和我交往,就因为我待人诚恳宽厚……我也有我自己的缺点,性格不坚强,在生活中魄力不够,视野狭窄,亚萍正是不喜欢我这些。但她并不知道,我还不至于就是一个堕落的人!亚萍!你不完全了解我啊……”张克南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胸口,先是对他妈说,后来又对他看不见的亚萍说,脸痛苦扭成了一种可怕的形象。他说完后,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死沉沉的就像谁丢下了一口袋粮食……很久以后,克南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院子里静得像荒寺古庙一般。
  克南出了门,在院墙根下急促地来回走了好长时间。
  地上丢了十几根烟把子以后,他出了门,直接向广播站走去。他找到黄亚萍,很快把他母亲给地纪委写信、地纪委已经派人到县里的情况,统统给亚萍说了,同时也说了他自己的所有心里话。他让亚萍看有没有办法挽救这个局面。
  黄亚萍听完后,先顾不上急,出口就骂:“你妈是个卑鄙的人!”她然后眼里闪着泪光,对克南说:“克南,你是个好人……”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问题,被地纪委和县纪委迅速查清落实了。与此同时,高加林的叔父也知道了这件事,两次给县委书记打电话,让组织坚决把高加林退回去。
  眼下,这样的问题一直就是公众最关心的。这事很快在县城传开;街头巷尾,人们纷纷在议论。
  在县委的一次常委会上,这件事被专门列入了议题。调查的人列席了常委会,详细汇报了这个事件的调查情况。
  常委会的决定很快就做出了:撤销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送回所在大队;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无视党的纪律,多次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撤销其领导职务,调出劳动局,等候人事部门重新分配工作……
  专门的文件很快下达到了有关单位。马占胜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拜访领导,托人求情,说让他好好检讨,请求县委不要给他处分。后来,他看一切暂时都无济于事,就只好到处叫冤说:“啊呀呀,这下舔屁股舔到他妈的刀刃上了……”
  这几天,除过马占胜,另一个事中人黄亚萍也在四处奔跑,打探消息,找她父亲的朋友,看能不能挽回局面,不要让高加林回了农村。当她看见县委下达的文件后,才知道局面是挽不回来了。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她在心里喊叫着,不知该怎么办。她料不到生活的变化如同闪电一般迅疾;她刚刚开始了愉快,马上又陷入了痛苦!
  好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床上打滚。她无法忍受这个打击所带来的痛苦。她痛苦的焦点在哪里呢?
  这是不言而喻的:她真诚地爱高加林,但她也真诚地不情愿高加林是个农民!她正是为这个矛盾而痛苦!
  如果有一个方面的坚定选择,她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假苦她不去爱高加林,那高加林就是下降了狱也与她无干;如果她为了爱情什么也不顾,那高加林就是下地狱她也不会跟着下去!矛盾是无法统一的。两个方面她自己认为都很重要:她爱高加林而又怕他当农民啊!
  生活对于她这样的人总是无情的。如果她不确立和坚定自己的生活原则,生活就会不断地给她提出这样严峻的问题,让她选择。不选择也不行!生活本身的矛盾就是无所不在的上帝,谁也别想摆脱它!黄亚萍觉得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加林本人不在,她又没有更亲密的朋友和她一块商量。克南倒是可以商量,但他又在他们之间处于这样的位置,根本不能去找。
  她于是想起她亲爱的父亲。她现在只能和他谈这件事。
  怎样和父亲谈呢?他本来就反对她离开克南而找加林。在这件事上,她已伤了他的心,他会怎样对待她目前的困难处境呢?不管怎样,她还是去找父亲。
  她回家去找他,他不在家。妈妈告诉她:父亲在办公室里。她就又跑到了他的办公室。
  她父亲正戴着老花镜,看《解放军报》。见她进来,就把老花镜摘下,放在报纸上。
  “爸爸,高加林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我怎不知道?常委会我都参加了……”
  “这怎办呀嘛……”“什么怎办呀?”“我怎办呀?”“你?”“嗯……”她父亲抬起头,望着窗户,沉默了半天。
  他点燃一支烟,也不看她,仍然望着窗户说:
  “你们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我很难理解。你们太爱感情用事了。你们没有经受过革命生活的严格训练,身上小资产阶级东西太多。正是这些东西,导致了你现在的处境……”
  “爸爸,你先不要给我上政治课!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痛苦是你自己造成的。”“不!我觉得生活太冷酷了,它总是在捉弄人的命运!”
  “不要抱怨生活!生活永远是公正的!你应该怨你自己!”老军人大声说着,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长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的女儿。
  黄亚萍跺了一下脚,拉着哭调说:
  “爸爸,我想不到你一下子变得对我这样冷酷!我恨你!”
  她父亲一下子心软了,走过来用粗大的手掌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让她坐在椅子上,掏出手帕揩掉她眼角的泪水。然后他转过身,冲了一杯麦乳精,加了一大勺白糖,给她放在面前,说:“先喝点水,你嗓子都哑了……”
  他又坐进他办公桌前的圈椅里,手指头在桌子上崩崩地敲着,怔怔地看女儿一小口一小口喝那杯饮料。
  半天,他才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出了一口气说:“我不怀疑你对那个小伙子的感情”我虽然没见他,但知道我女儿爱上的人不会太平庸,最起码是有才华的人。因此,你那么突然地抛开克南,我和你妈妈尽管很难过,也感觉对老张一家人很抱愧,但我们仍然没有强行制止你这样做。爸爸一生在炮弹林里走南闯北,九死一生,多半辈子人了,才得了你这个宝贝。就你我而言,我把你看得比我重要;我不愿使你受一丝委屈。正因为这样,我对你的关心只限于不让你受委屈,而没有更多地教育你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手在空中一挥,对自己不满地唠叨说:“扯这些干啥哩!一切都为时过晚了!”他吸了一口烟,回头看了看静静坐着的女儿,说:
  “这事我已经考虑过了,这次你最好能听爸爸的。咱们马上要到南京,那个小伙子是农民,我们怎能把他带去呢?就是把他放在郊区农村当社员,你们一辈子怎样过日子?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应该……”
  “你让我去和加林断吗?”黄亚萍抬起头,两片嘴唇颤动着。“是的。听说他现在在省里开会,快回来了,你找他……”“不,爸爸!别说了!我怎能去找他断绝关系呢?我爱他!我们才刚刚恋爱!他现在遭受的打击已经够重了,我怎能再给他打击呢?我……”萍萍,这种事再不能任性了!这种事也不允许人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点……”“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他父亲站起来,低着头在地上慢慢踱着步,接连叹了两口气,说:“一生经历了无数苦恼事,哪一件苦恼事也没有这件事叫人这么苦恼……苦恼啊!”他摇摇头,“本来,你和克南好好的,可是……噢,前天我刚收到老战友的信,说南京那里已经给克南联系工作单位了……”
  黄亚萍一下站起来,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别提他的名字……”她走过去,坐在父亲的圈椅里,拉过一张白纸来。你要干什么?”父亲站住问她。
  “我要给加林写信,告诉这一切!”
  父亲赶忙走到她身边说:“你现在千万不要给他写信!这么严重的事,让他知道了,在外面出了事怎办?他不是快回来了吗?”黄亚萍想了一下,把纸推到一边。父亲的这个意见她听从了,说:“按原来省上通知的时间,再一个星期就回来了。”
  她走过去,把父亲墙上挂的日历嚓嚓地接连扯了七页。

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4:59:03

第二十二章

  经过平原和大城市的洗礼,高加林兴致勃勃地回到这个山区县城来了。他下了公共汽车,出了车站,猛一下觉得县城变化很大,变得让人感到很陌生。城廓是这么小!街道是这么短窄!好像经过了一番不幸的大变迁,人稀稀拉拉,四处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什么声响。县城一点儿也没变。是他的感觉变了。任何人只要刚从喧哗如水的大城市再回到这样僻静的山区县城,都会有这种印象。高加林出了车站,走在马路上,脚步似乎坚实而又自在。他觉得对他未来的生活更有自信心了。虽然时间很短暂,但他已经基本了解了外边的世界大概是怎一回来。他把眼前这个小世界和外面的大世界一比较,感到他在这里不必缩头缩脑生活,完全可以放开手脚……他的心情就像一个游了一次大海的人,又回到小水潭里一样。
  他出车站没走几步,碰见了他们村的三星。他穿一身油污的工作服,羡慕地过来和他握手,问:“回来了?”
  高加林对他点点头,问:“你干什么哩?”
  三星说:“我开的拖拉机坏了,今早上来城里修理,晚上就又到咱上川里去呀。”
  “咱村和我们家里没什么事吧?”他随便问。
  “没……就是……巧珍前不久结婚了……”
  “和谁?”高加林感到头“嗡”地响了一声。
  “和马拴……你在!我还忙着哩!”三星一看他脸色变得很难看,就赶忙走了。高加林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下子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他在马路上若有所失地站了好一阵。他想不到巧珍这样快就结婚了。听到一个爱过自己的姑娘和别人结了婚,这总叫人心里不美气。他马上意识到,这样呆立在马路当中也不合适,就又提着包往县委走。不过,他走得很慢,脚步也有点沉重起来。他感到街上的人也都似乎有点怪眉怪眼地看他,就像他们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愉快似的。
  其实,街上的人这样看他,完全是出于另外的原因——
  这一点要等他回到县委才能明白。
  他回到办公室刚把东西放下,老景就过来了,他先问了他这次出去的一些情况,然后突然沉默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很不自然。高加林很奇怪,他看出了老景好像要和他谈什么,又感到难开口。老景坐在他的椅子上,又沉默了一会,才终于把有关他“走后门”参加工作被揭发、县委已经决定让他回农村的前前后后,全部给他说了。并告诉他,是克南母亲给地纪委写信揭发的;还听说克南和他母亲吵了一架,反对她这样做……
  高加林听完后,脑子一下子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麻木地立在脚地当中,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后来只听见老景断断续续说,他曾找过县委书记,说他工作很出色,请求暂时用雇用的形式继续工作;但书记不同意,说这事影响太大,让赶快给他办清手续,让他立刻就回队;还听说他叔父打了电话,让组织把他坚决退回去……
  老景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当他确实明白过来他面临的是什么时,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眼下他该做什么。
  他先把烟掏出来,但没抽,扔到了门背后。烟扔掉后,又莫名其妙地掏出了火柴。他把火柴盒抽出来,哗一下全撒在了地上。然后,他又弯下腰,一根一根往火柴盒里拾;拾起以后,又撒在了地上,又拾……
  一个钟头以后,他的脑子才恢复了正常。
  事情马上变得单纯极了:他不就是又要回到他们村,回到土地上去当社员吗?紧接着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巧珍。他在桌子上狠狠砸了一拳,绝望地叫道:“晚了!我这个混蛋……”
  接下来他才想到了黄亚萍。她没有引起他过分的痛苦,只是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生活啊,真是开了一个玩笑……”
  是生活开了他一个玩笑,还是他开了生活一个玩笑?他不得而知。正像巧珍认为她和高加林的关系是做了一场梦一样,他感觉他和黄亚萍的关系也是做了一场梦。一切都是毫无疑问的:他现在又成了农民,他和黄亚萍中间,也就自然又横上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和亚萍结婚,跟她到南京去……这一切马上变成了一个笑话!即使亚萍现在对他的爱情仍然是坚决的,但他自己已经坚定地认为这事再不可能了;他们仍然应该回到各自原来的位置上。他尽管是个理想主义者,但在具体问题上又很现实。
  至于他个人生活道路上这个短暂而又复杂的变化过程,他现在来不及更多地思考。他甚至觉得眼前这个结局很自然;反正今天不发生,明天就可能发生。他有预感,但思想上又一直有意回避考虑。前一个时期,他也明知道他眼前升起的是一道虹,但他宁愿让自己把它看作是桥!
  他希望的那种“桥”本来就不存在;虹是出现了,而且色彩斑斓,但也很快消失了。
  他现在仍然面对的是自己的现实。
  是的,现实是不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如果要离开自己的现实,就等于要离开地球。一个人应该有理想,甚至应该有幻想,但他千万不能抛开现实生活,去盲目追求实际上还不能得到的东西。尤其是对于刚踏入生活道路的年轻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最重要的认识。
  可是,社会也不能回避自己的责任。我们应该真正廓清生活中无数不合理的东西,让阳光照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使那些正徘徊在生活十字路口的年轻人走向正轨,让他们的才能得到充分的发展,让他们的理想得以实现。祖国的未来属于年轻的一代,祖国的未来也得指靠他们!
  当然,作为青年人自己来说,重要的是正确对待理想和现实生活。哪怕你的追求是正当的,也不能通过邪门歪道去实现啊!而且一旦摔了跤,反过来会给人造成一种多大的痛苦;甚至能毁掉人的一生!
  高加林的悲剧包含诸方面的复杂因素——关于这一切,就让明断的公众去评说吧!我们现在仍然叙述我们的生活故事。加林现在还顾不得考虑其它。他现在首先要考虑的是,他怎样处理他和亚萍的关系。
  实际上,这件事他已经在心里决定了:他要主动找黄亚萍断绝关系!他洗了一把脸,把那双三接头皮鞋脱掉,扔在床底下,拿出了巧珍给他做的那双布鞋。布鞋啊,一针针,一线线,那里面缝着多少柔情蜜意!他一下子把这双已经落满尘土的补口鞋捂在胸口上,泪水止不住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换了鞋,就起身去找黄亚萍——现在中午已经下班了,亚萍肯定在家里。他想他这是第一次上亚萍家,也是最后一次。正在他刚要出门的时候,克南却突然进了他的办公室。
  他们相对而立,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半天,高加林才说:“你坐……”
  克南坐在他办公桌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自己也在他的床边坐下来。“加林,你现在一定很恨我……”克南没有看他,说。
  高加林也没有看他,说:“不……你应该恨我!”
  “你现在心里小看我!认为我张克南是个小人!”
  “不,”加林回过头,认真说,“我了解你……关于这件事,和你没关系。这我已经知道了。实际上,就是你写信揭发我走了后门,我也可以理解。因为是我首先伤害了你……你即使报复我,也是正当的……”
  张克南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高加林说:“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尽管咱们性格不一样,但我过去一直在内心很尊重你。我现在仍然尊重你。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知道眼前我该怎样帮助你。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亚萍也在痛苦……我不愿意你们痛苦……”
  “你更痛苦!”加林站起来,“现在让我们结束这个不幸的局面吧!你和亚萍仍然恢复你们的一切。我现在唯一要求你的,就是你能谅解我以前给你带来的痛苦……”
  “不!”克南也站起来,“尽管我爱亚萍,亚萍实际上是爱你的!我的痛苦已经过去了,一切我也都想通了……亚萍也不会离开你……”“我要离开她!我要主动和她断绝关系!这我已经决定了!”“她是爱你的……”“我真正爱的人实际上是另外一个!”高加林大声说。
  张克南惊讶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了。高加林又颓唐地坐在床边上,一绺乱蓬蓬的头发耷拉在他苍白的额头上。
  克南沉默了一下,然后走到高加林面前,说:“……加林,我们不说这些事了。我现在主要考虑你要回农村,生活会很艰苦的。我原来也知道,我们家并不太富裕……我们家经济情况好一点,你如果需要我……”
  克南还没说完,高加林一下子愤怒地站起来,大声咆哮:“别污辱我了!你滚出去!滚出去!”
  克南一下子呆住了。他眼里闪着泪花,看了一眼高加林,慢慢转过了身。
  高加林又猛然走上前来,用一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肩膀,用一种亲切低沉的音调说:“……克南,对不起。你怎能说这种话呢?如果我不了解你是出于一种真诚,我就马上会把你打倒在这里……原谅我,你走吧!我要马上找亚萍结束我们之间的一切。原谅我……”他们在门外沉默地握手告别了。
  黄亚萍听说高加林回来了,正准备去找他,想不到高加林已经找到她门上来了。亚萍在大门口把他接回到自己房子里。他父母亲分别拿着糕点、纸烟、茶壶、茶杯,过来放在桌子上,就都退出去了。亚萍把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着急地问:“你知道了吗?”
  高加林喝了一口茶,平静地说:“知道了。”
  黄亚萍一下子伏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呜咽着哭开了。
  高加林从侧面看着她耸动着的圆润的肩膀,看着她烫过的蓬松柔软的头发,心里又忍不住隐隐作疼起来。他又记起省城的大街上、公园里,那些一对一对挽着胳膊走路的青年男女。当时他曾想过:不久,我和亚萍也会这样手挽着手,徜徉在南京的大街上;去长江边看朝霞染红的浪花;去雨花台捡五颜六色的雨花石……他一边想着,一边难受地咽着唾沫。他一直向往的理想生活,本来已经就要实现,可现在一下子就又破灭了。他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赶忙用拳头抵住。
  亚萍抬起头来,满面泪痕说:
  “你明天到地区去!找你叔父,让他重新考虑给你找个工作!”加林点着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说:
  “他原来就反对这样做。这次他也打了电话,让把我退回去。对他来说,这样做也是对的,我并不抱怨他。现在我更不准备去找他了。说来说去,路还得自己走。现在事情很简单,我只能再回到我们村去……”
  “你不能回去!”她认真地叫道。
  加林苦笑了:“不是能不能回去,而是必须要回去!”
  “回去可怎办呀……”亚萍抬起头,脸痛苦地对着天花板,喃喃地念叨着,两只手神经质地捋着头发。
  “怎办呀?还能怎办呀!回去当农民!”
  “我们怎办呀?”亚萍脸对着他的脸,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加林。“我已经想好了。我来找你,也就是说这事的!”加林站起来,走过去靠在墙上,“我们现在应该结束我们的关系。你还是和克南一块生活吧!他是非常爱你的……”
  “不,我要和你在一块!”黄亚萍也站起来,靠在桌子上。
  “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已经又成了农民,我们无法在一块生活。再说,你很快要到南京去工作了。”
  “我不工作了!也不到南京去了!我退职!我跟你去当农民!我不能没有你……”亚萍一下子双手蒙住脸,痛哭流涕了。可怜的姑娘!她现在这些话倒不全是感情用事。她也是一个有个性的人,事到如今,完全可以做出崇高的牺牲。而她现在在内心里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爱高加林!
  高加林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说:
  “亚萍,怎能这样呢?我根本不值得你做这样的牺牲。就是你真的跟我去当农民,难道我一辈子的灵魂就能安宁吗?你一直娇生惯养,农村的苦你吃不了……亚萍,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真诚的。为了这,我很感激你。我自己一直也是非常喜欢你的。但我现在才深切感到,从感情上来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连一个字也不识。我想我现在不应该对你隐瞒这一点……”亚萍突然惊讶而绝望地望着他的脸,一下子震惊得发呆了。她麻木地呆立了好长时间,然后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泪水,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高加林面前,缓缓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祝你们……幸福……”她向他伸出手来,两行泪水静静地在脸上流着。加林握住她的手,说:“巧珍已经和别人结婚了……现在让我来真诚地祝你和克南幸福吧!”
  他说完,就把他的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转过身就往门外走。亚萍后边一把扯住他,伤心地说:“你……再吻我一下……”高加林回过头,在她的泪水脸上吻了吻,然后嘴里含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匆匆跨出了门槛……
  高加林从黄亚萍家里出来以后,先没回自己的办公室,径直去县农机修配厂找来三星,让他把他的全部行李在当天晚上就捎回家里去了。然后他和老景一起把所有该办的手续全部办清,就一个人关住门在光床板上躺了下来……

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4:59:30

第二十三章

  〔并非结局〕
  在高三星把加林的铺盖卷行李捎回村的当天晚上,高家村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全村人都很感慨,谁也没有想到小伙子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
  玉德老两口倒平静地接受了三星捎回来的铺盖卷,也平静地接受了儿子的这个命运。他们一辈子不相信别的,只相信命运;他们认为人在命运面前是没什么可说的。
  对这事感到满意的是刘立本,他也认为这是老天爷终于睁了眼,给了高加林应得的报应。他当晚就很有兴致地跑到明楼家,向三星打问这件事的根根梢梢。
  但他亲家却没有显出多少兴致来。听了这事,明楼反而显得心情很沉重。这倒不是说他同情高加林,而是他从这件事里敏感地意识到,社会对他们这种人的威胁越来越大了!就连占胜这样的精能人都说垮就垮了台,他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干部又有多少能耐呢?谁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定也会清算到他的头上?另外,他的老心病也马上犯了。他认为高加林不管怎样,都已经在心里恨上了他;往后他们又要同在一个村里闹世事,这小伙子将是他最头疼的一个人。从这一点上说,明楼不愿让高加林回来,宁愿他在外面飞黄腾达去!
  就在当晚村里各种人对高加林回村进行各种议论的时候,刘立本的老婆和她的大女儿巧英,却正在立本家一孔闲窑里策划一件妇道人家的伎俩……
  第二天一大早,立本的大女儿巧英提了个筐子,出了村,来到大马河湾的分路口附近打猪草。这地方并没有多少猪能吃的东西,巧英弄了半天还没把筐底子铺满。
  巧英实际上并不是来打猪草的!她要在这里进行她和她妈昨天晚上谋划过的那件事。两个糊涂的女人,为了出气,决定由巧英在今天把回村的高加林堵在这里,狠狠地奚落他一通!因为今天上午村里的男男女女都在这附近的地里劳动,因此在这个地方闹一下最合适。到时候,田野里的人就都会过来看热闹;而且很快就会在大马河上下川道传得刮风下雨!把他高加林小子的名誉弄得臭臭的!叫他再能!
  这件事昨天晚上母女俩谋划时,被巧玲在门外听见了。有文化的高中生进去劝母亲和姐姐千万不要这样,说到时人家不会笑话高加林,而丢人的反倒会是她们!但两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却把她臭骂了一通,弄得巧玲当晚上跑到学校另一个女老师那里睡觉去了。巧英已经有了一个孩子,不像做姑娘时那般漂亮了。但仍然容貌出众。每逢跟集上会,竟然还有一些远地的陌生小伙子以为她是个姑娘,就倾心地向她求爱;她立刻就用农村妇女最难听的粗话把这些人骂得狗血喷头。和两个妹子不大一样,她从里到外都把父母的一切都全盘继承了,有时心胸狭窄,精明得有点糊涂;但心地倒也善良,还有一股泼辣劲儿。眼下这行为纯粹是一肚子气鼓起来的。
  现在她一边心不在焉地打猪草,一边留心望着前川道的公路,心里盘算她怎样给高加林制造这场难看。她一直脸色阴沉,撅着个嘴,早已经像演员一样进入了角色。
  她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回过头一看,竟然是大妹子巧珍!这真的是巧珍。她穿一件朴素的印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脚上是她自己做的布鞋;头发也留成了农村那种普通的“短帽盖”。她一切方面都变成一个农村少妇了,但看起来似乎倒比原来更惹亲,更漂亮。对于本来就美的人。衣着的质朴更能给人增加美感。巧珍的脸上即没有通常新婚妇女那种特别的幸福光彩,但也看不出不久前那场不幸给他留下的阴影。
  “你到这儿干啥来了?”巧英回妹了。
  “姐姐,快回!你千万不能这样!人家笑话呀!”巧珍扯住巧英的袖口说。“什么事笑话我哩?”巧英愚蠢地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好姐姐哩!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里,把什么事都给我说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没睡着。今早上,我跑到咱家里,把妈妈数说了一番,她也觉得不该;然后我就来……”
  “你真是个受罪鬼!”巧英打断了她的话,一下子恨得牙咬住嘴唇,半天不言语了。过了好一会,她才愤愤地说:“高加林不光辱没了你,把咱们一家人都拿猪尿泡打了,满身的臊气!你能忍了这口气,你忍着!我们可忍受不了!我今儿个非给他小子难看不可!”
  “好姐姐哩!他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他往后可怎样活下去呀……”巧珍说着,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旋转起来。巧英执拗地把头一拧,说:“你别管!这是我的事!”说着,把手里的筐子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狠狠把膝盖一抱,像一个粗野的男人一样。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把头抵在姐姐的怀里,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治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善良的品格和对不幸的妹妹的巨大同情心,使得巧英一下子心软了。她一只手上去抹自己眼里涌出的泪珠,另一只手亲热地摩挲着巧珍的头,说,“珍珍,你不要哭了!姐姐知道你的心!姐姐不了……”她停了半天,突然又叹了一口气说:“我心里知道你最爱他。唉!这坏小子要是早叫公家开除回来就好了……现在可怎办呀?我看得出来,这坏小子实际上心里也是爱你的!说不定他还要你哩,可现在……”
  “不!”巧珍抬起泪水斑斑的脸,“这是不可能的,我已经结婚了。再说,我也应该和马拴过一辈子!马拴是好人,对我也好,我已经伤过心了,我再不能伤马拴的心了……”
  巧英又长出了一口气,说:“那你回喀。我也就回呀……”说着就站起来拿筐了
  巧珍也站起来,问:“你公公在不在家?”
  “在哩。怎啦?”巧英问。
  “是这样的,我昨晚还听巧玲说,公社可能还要叫咱们学校增加一个教师。加林回来一下子又习惯不了地里的劳动,我想看能不能叫他再教书。马拴是校管委会的,他昨晚上说马店村有他哩,说他一定代表马店村去给公社说。咱村里你公公拿事,我想拉你一块去求求明楼叔,让加林再去教书。你在旁边一定要帮我说话,你是他的儿媳妇,面子比我大……”巧英惊讶地张开嘴,望着妹妹怔了半天。她一条胳膊挽起筐子,过来用另一条胳膊搂住巧珍的肩头,说:“那咱们回!妹子,你可真有一副菩萨心肠……”
  天还没有明时,高加林就赤手空拳悄然地离开了县委大院。他匆匆走过没有人迹的街道,步履踉跄,神态麻木,高挑的个子不像平时那般笔直,背微微地有些驼了;失神的眼睛深陷的眼眶里,没有一点光气,头发也乱蓬蓬的像一团茅草。整个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尘,额头上都似乎显出了几条细细的皱纹。漂亮而潇洒的小伙子啊,一下子就好像老了许多岁!
  到现在,高加林才感觉到自己像个一无所有的叫花子一般。他感觉到自己孤零零的,前不着村,后不靠店。他不知道自己从什么路上走来,又向什么路上走去……
  当他走到大马河桥上的时候,他一下子有气无力地伏在了桥栏杆上。桥下,清清的大马河在黎明前闪着青幽幽的波光,穿过桥洞,汇入了初秋涨宽了的县河里。县河浑黄的流水平静地绕过城下,流向了看不见的远方。
  他手抚着桥栏杆,想起第一次卖馍返回的时候,巧珍就是站在这里等他的;想起在这同一个地方,他不久前又曾狠心地和她断绝了关系……眼下他又在这里了,可是他现在还有什么呢?他幻想的工作和未来在大城市生活的梦想破灭了,黄亚萍又退回到了他生活的远景上;亲爱的刘巧珍被他冷酷地抛弃,现在已和别人结了婚。他真想一纵身从这桥上跳下去!这一切怨谁呢?想来想去,他现在谁也不怨了,反而恨起了自己:他的悲剧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为了虚荣而抛弃了生活的原则,落了今天这个下场!他渐渐明白,如果他就这样下去,他躲过了生活的这一次惩罚,也躲不过去下一次惩罚——那时候,他也许就被彻底毁灭了……
  严峻的现实生活最能教育人,它使高加林此刻减少了一些狂热,而增强了一些自我反省的力量。他进一步想:假如他跟黄亚萍去了南京,他这一辈子就会真的幸福吗?他能不能就和他幻想的那样在生活中平步青云?亚萍会不会永远爱地?南京比他出色的人谁知有多少,以后根本无法保证她不再去爱其他男人,而把他甩到一边,就像甩张克南一样。可是,如果他和巧珍结了婚,她就敢保证巧珍永远会爱他。他们一辈子在农村生活苦一点,但会活得很幸福的……现在,他把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轻易地丢弃了!他做了昧良心的事!爸爸和德顺爷的话应验了,他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他搅乱了许多人的生活,也把自己的生活搅了个一塌糊涂……
  黎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静悄悄地来临了。县城的灯光先后熄灭,大地万物在一种自然柔和的光亮中脱去了夜的黑衣裳,显出了它们各自的面目。时令已进入初秋,山头和川道里的庄稼、树木,绿色中已夹杂了点点斑黄。
  城里已经又开始纷纷攘攘了。一天的生活像往常一样开始了它的节奏。高加林望了一眼罩在蓝色雾霭中的县城,就回过头,穿过桥面,拐进了大马河川道。
  他走在庄家地中间的简易公路上,心里涌起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难受。他已经多少次从这条路上走来走去。从这条路上走到城市,又从这条路上走回农村。这短短的十华里土路,对他来说,是多么的漫长!这也象征着他已经走过的生活道路——短暂而曲折!他折一枝柳树梢,一边走,一边轻轻抽打着路边的杂草,心想:他回到村里后,人们会怎样看他呢?他将怎样再开始在那里生活呢?亲爱的巧珍已经不在了!如果有她在,他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和痛苦了。她那火一样热烈和水一样温柔的爱,会把他所有的苦恼冲洗掉。可是现在……他忍不住一下子站在路上,痛不欲生地张开嘴,想大声嘶叫,又叫不出声来!他两只手疯狂地揪扯着自己的胸脯,外衣上的钮扣“崩崩”地一颗颗飞掉了。
  早晨的太阳照耀在初秋的原野上,大地立刻展现出了一片斑斓的色彩。庄稼和青草的绿叶上,闪耀着亮晶晶的露珠。脚下的土路潮润润的,不起一点黄尘。高加林在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走几步就站下,站一会再走……
  离村子还有一里路的地方,他听见河对面的山坡上,有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说话,其中听见一个男孩子大声喊:“高老师回来了……”他知道这是他们村的砍柴娃娃,都是他过去的学生。
  突然,有一个孩子在对面山坡上唱起了信天游——
  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
  孩子们都哈哈大笑,叽叽喳喳地跑到沟里去了。
  这古老的歌谣,虽然从孩子的口里唱出来,但它那深沉的谴责力量,仍然使高加林感到惊心动魄。他知道,这些孩子是唱给他听的。唉!孩子们都这样厌恶他,村里的大人们就更不用说了。
  他走不远,就看见了自己的村子。一片茂密的枣树林掩映着前半个村子;另外半个村伸在沟口里,他看不见。
  他忍不住停下了脚,忧伤地看了一眼他熟悉的家乡。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对他来说,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许多刚下地的村里人,却都从这里那里的庄稼地里钻出来,纷纷向他跑来了。
  他不知道这是怎一回事,村里的人们就先后围在了他身边,开始向他问长问短。所有人的话语、表情、眼神,都不含任何恶意和嘲笑,反而都很真诚。大家还七嘴八舌地安慰地哩。“回来就回来吧,你也不要灰心!”
  “天下农民一茬子人哩!逛门外和当干部的总是少数!”
  “咱农村苦是苦,也有咱农村的好处哩!旁的不说,吃的都是新鲜东西!”“慢慢看吧,将来有机会还能出去哩。”
  ……。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他们在一个人走运的时候,也许对你躲得很远;但当你跌了跤的时候,众人却都伸出自己粗壮的手来帮扶你。他们那伟大的同情心,永远都会给予不幸的人!高加林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掏出纸烟,给大家一人散了一根。
  庄稼人们问候和安慰了他一番,就都又下地去了。
  当高加林再迈步向村子走去的时候,感到身上像吹过了一阵风似的松动了一些。他抬头望着满川厚实的庄稼,望着浓绿笼罩的村庄,对这单纯而又丰富的故乡田地,心中涌起了一种深厚的情感,就像他离开它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才回来……当他从公路上转下来,走到大马河湾的分路口上时,腿猛一下子软得再也走不动了。他很快又想起,他和巧珍第一次相跟着从县城回来时,就是在这个地方分手的——现在他们却永远地分手了。他也想起,当他离开村子去县城参加工作时,巧珍也正是在这个地方送他的。现在他回来了,她是再不会来接他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上像火烧着一般烫热。他用两只手蒙住眼睛,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他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他嘴里喃喃地说:“亲爱的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泪水立刻像涌泉一般地从指缝里淌出来了……
  好久,高加林才抬起头。他猛然发现,德顺爷爷正蹲在他面前。他不知道德顺爷爷是什么时候蹲在他面前的,他只是静静地蹲着,抽着旱烟锅。
  他见他抬起头来,便笑眯眯地说:“你还有眼泪呢?”接着一脸皱纹一下子缩到眼角边,摇了摇那白雪一般的头颅,痛心地说:“娃娃呀,回来劳动这不怕,劳动不下贱!可你把一块金子丢了!巧珍,那可是一块金子啊!”
  “爷爷,我心里难过。你先别说这了。我现在也知道,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金子,但像土圪塔一样扔了。我现在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真想死……”
  “胡说!”德顺爷爷一下子站起来,“你才二十四岁,怎么能有这么些混帐想法?如果按你这么说,我早该死了!我,快七十岁的孤老头子了,无儿无女,一辈子光棍一条。但我还天天心里热腾腾的,想多活它几年!别说你还是个嫩娃娃哩!我虽然没有妻室儿女,但觉得活着总还是有意思的。我爱过,也痛苦过;我用这两只手劳动过,种过五谷,栽过树,修过路……这些难道也不是活得有意思吗?——拿你们年轻人的词说叫幸福。幸福!你小子不知道,我把我树上的果子摘了分给村里的娃娃们,我心里可有多……幸福!不是么,你小时候也吃过我的多少果子啊!你小子还不知道,我栽下一钵树,心里就想,我死了,后世人在那树上摘着吃果子,他们就会说,这是以前村里的光棍老汉德顺栽下的……”
  德顺老汉大动感情地说着,像是在教导加林,又像是借此机会总结他自己的人生,他像一个热血沸腾的老诗人,又像一个哲学家;那只拿烟锅的,衰老的手在剧烈的抖动着。
  高加林一下子站起来了。傲气的高中生虽然研究过国际问题,读过许多本书,知道霍梅尼和巴尼萨德尔,知道里根的中子弹政策,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满身补钉的老光棍农民,在他对生活失望的时候,给他讲了这么深奥的人生课题。他望着亲爱的德顺爷爷那张老皱脸,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里重新飘荡起了两点火星。德顺爷爷用缀补钉的袖口揩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说:“听说你今上午要回来,我就专门在这里等你,想给你说几句话。你的心可千万不能倒了!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圪了。”他用枯瘦的手指头把四周围的大地山川指了一圈,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只要咱们爱劳动,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再说,而今党的政策也对头了,现在生活一天天往好变。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娃娃,你不要灰心!一个男子汉,不怕跌跤,就怕跌倒了不往起爬,那就变成个死狗了……”
  “爷爷,你的话给我开了窍,我会记住的,也会重新好好开始生活的。刚才我在前川碰见庄里的其他人,他们也给我说了不少宽心话。唉,我现在就担心高明楼和刘立本两家人往后会找我的麻烦,另眼看我……”
  “啊呀,这你别担心!就是为了这事,我刚才还去明楼家找了他。我和他爸当年是拜把兄弟,我敢指教他哩!我已经把话给他敲明了,叫他再不要捣你的鬼……噢,我倒忘了给你说了!我刚才去明楼家,正碰见巧珍央求明楼,让他去公社做做工作,让你再教书哩!巧珍说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明楼当下也应承了。不知为什么,他儿媳妇巧英也帮巧珍说话哩。你不要担心,书教成教不成没什么,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啊,巧珍,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德顺老汉泪水夺眶而出,顿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
  “我的亲人哪……”
  1981年夏天初稿于陕北甘泉,同年秋天改于西安、咸阳,冬天再改于北京

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4:59:55

剧本 第01节

  紧接片头,麦茬地上传来单调的镢头挖地声。翻过的土壤。落在地上的镢头。我们渐渐看见这是高加林。他赤脚光背,裤子挽在大腿上,机械地抡着镢头,挥汗如寸地拼命挖着。远处,得顺爷正在吆喝着牛犁地。高加林不远的地头上放着一罐水。
  川道玉米地。玉米地中间的小路边上,放着水桶和一些零乱的衣服、各式各样的鞋。
  玉米地里,一群妇女正在锄地。对面山坡上传来加林的挖地声。有几个锄地的妇女向对面山坡上望了望,议论起来。
  妇女甲:“唉,把娃娃熬累坏了!”
  妇女乙:“高明楼也太不讲理了,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他儿子刚毕业,凭什么把人家挤下来?”
  妇女甲:“加林不是年年在全公社评头等教师?”
  妇女乙:“是模范教师!”
  妇女甲:“噢,模范……”
  妇女丙:“模范顶个屁!而今有后门比啥都吃得开!”
  妇女甲:“想不到还有这么不讲理的事。”
  妇女丙:“怎想不到?你好像是个吃奶娃!”
  锄地的人哈哈大笑。妇女甲瞪了妇女丙一眼:“龟子孙……”
  只有一个姑娘没有笑。他是巧珍。在众人议论的时候,她只是低头锄地。现在她把锄栽到地里,赤脚片穿过玉米地,走到地头的水桶边。她拿缸子在桶里舀了一点水,抿了几口,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上挖地的高加林。麦茬地。加林仍然在挖地,犁地的得顺爷朝加林那里瞥了一眼。加林手上的血染红了镢把。得顺爷停住牛走过来,强行制止他。
  得顺爷:“啊呀,你这个犟小子!再不敢耍二杆子了!”他从地上抓了一把黄土抹在加林的烂手上!“黄土是止血的……刚开始劳动,一定要把劲使匀,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加林:“得顺爷,我一开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尝个遍,以后就什么苦活也不怕了……我现在思想上麻乱得很,劳动苦一点,皮肉疼一点。我就把这些不痛快事忘了……手烂叫它烂吧!”他显出对自己残酷的表情,抡起镢头又拼命挖起来。
  得顺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过去把水罐拿来放在加林的身边。川道玉米地。巧珍仍然怔怔地望着对面山坡。对面山坡上镢头挖地的声音震动着她的心。
  玉米地下面传来刘立本的声音:“噢——巧珍!噢——巧珍!”巧珍赶忙躲进玉米林里。
  玉米地下面传来高明楼的声音:“亲家,吼叫啥哩?”
  立本的声音:“马店的马拴来相亲,这死女子躲着不见人家……”明楼:“你现在叫她干啥?一会就收工了嘛!”
  立本:“唉……”玉米地里。妇女和巧珍开玩笑。
  妇女丙:“巧珍,还不赶快回去看你女婿去?”
  妇女丁:“马拴,马拴,马上就把你拴住了!”
  妇女们哈哈大笑,巧珍撵着给她们扬土、打闹。
  村口。明楼和立本相跟着往村里走。
  立本:“三星教上书了?”
  明楼:“嗯。”立本:“还是你这大能人有办法。”
  明楼:“好亲家哩,我如今可比不上你二能人,做生意,跑买卖,票子挣得都让人眼红起了!”
  立本:“亲家,大路通天,各走一边。你掌你的权,我挣我的钱!”两个人说笑着走进了村子。
  高家沟村庄的全景。一柱柱炊烟从参差不齐的村舍里升起来。得顺爷吆着牛,加林扛着镢头,相跟着往村子里走。
  得顺爷吆着牛往饲养室走去,加林一个人扛着镢头走到村中的桥头上。马拴推一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迎面走来。
  马拴:“高老师,学校已经开学了,你怎还在家里?”
  加林:“我已经不教书了——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样,干啥去了?”马拴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那身扎眼的新衣服,说:“媳妇去了……”加林:“谁?”
  马拴:“刘立本的二女子。”
  加林开玩笑说:“那你把这川道里的头梢子拔了。你不听人家说,巧珍是‘盖满川’吗?”
  马拴:“果子是颗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里!”
  加林和马拴都笑了。玉米地间。锄地的妇女都回家去了,巧珍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巧玲手里拿着一本书向她这边走来。
  巧玲走到巧珍跟前说:“二姐,快回去吃饭。”
  巧珍:“马拴走了没有?”
  巧玲:“走了。”巧珍站起来,和巧玲相跟着穿过玉米地。
  中午。立本家,巧珍把锄头扔在院墙角,气呼呼地进了窑洞。巧珍母亲和巧英在做饭,立本正在点一卷钱。
  立本:“你怎才回来?人家马拴三一回五一回地跑,你就歪好不能和人家见一次面?你是个什么值钱人?你……”
  巧英妈:“娃娃劳动刚回来,连口气也喘不过来,你就数落娃娃,你就……就你能!”
  巧珍一句话也不说,出了窑洞。
  巧珍的窑洞。她正洗脸,巧英掀门帘进来。
  巧英:“珍珍,你二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个娃娃。你同意不同意,就不能和人家见上一次面……”
  巧玲过来倚在门框上,说:“大姐,你管什么闲事哩?”
  巧珍:“爸给你寻了个好人家,你好你的去,你管我的什么事?……你说说,你公公还是个人吗?人家加林教了三年书,是全公社的模范,你公公把人家下了,走后门叫他儿子上,霸道成个啥了!”巧玲:“三星在中学学得一塌糊涂,数学常吃零蛋,还能当教师哩?”巧英:“哟,看把你两个正派的!人家的狗往外咬哩,你两个专门咬自己人!……这事也不能光怨我公公,是公社教育专干马占胜办的……”巧珍:“你公公和马占胜穿的是连裆裤!”
  巧玲笑了。巧英气呼呼地转身出了巧珍的窑洞。
  明楼家院子里。巧英和明楼妻在院墙角推磨。
  明楼蹲在地上,手捉着气门嘴,三星正一晃一晃给自行车打气。明楼:“自行车过两天就要擦一擦……你再不敢吊儿郎当了!你老子好不容易才给你谋了这一个位位,你再胡闹腾,老子可是再不管你了……你听见了没有?”
  三星正不知往远处看什么,赶忙回答:“听见了……”
  明楼拔下气管,手指头抹了点唾沫,擦在气门嘴上,看漏不漏气。夜,高玉德家。外面有稀疏的风雨声。
  加林妈坐在灶火圪劳,炉灶坦克火的微光映照着她的白发和皱纹脸。她在轻轻抽泣,高玉德赤脚片蹲在炕上,凑着煤油灯吸着了一锅烟。一只老黄猫在炕头打呼噜。
  高加林仰靠着一摞铺盖,瞅着窗户。雨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打进来,洒在了窗台的石板条上。
  窑洞里静悄悄地没有声响,笼罩着一种沉闷的气氛。
  加林猛地从铺盖上挺起身,眼里闪头怕人的凶光,吼叫起来:“妈,你哭什么!我豁出这条命,也要和高明楼小子拼个高低!”加林说着便从炕上跳下来。
  他父亲也惊慌地跳下炕,捉住了他的一条胳膊;他母亲跑过来,把身子抵在门板上,堵住了儿子。
  加林急躁地说:“哎呀呀!我不是要去杀人嘛!我要写状子告他!妈!你把我的钢笔拿来!”
  高玉德:“我的小老子!你可千万不敢闯这乱子!人家通天着哩!”加林妈:“你告他,咱家家人往后就没活路了……”
  加林:“咱这人活成啥了!我不管顶事不顶事,非告他不行!”加林竭力要从父母衰老的手里挣脱出来,你母亲却死死拽住他不放。加林妈哭着央告说:“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妈就给你下跪呀!”加林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亲,伤心地说:“妈妈,你别这样,我……不告了……”
  一切慢慢又平静下来。加林妈又坐在了灶火圪。加林靠在炕拦石上沉默不语。高玉德握烟锅的手哆嗦着,对加林说:“你不光不敢告人家,往后见了明楼,要叫人家叔叔!脸不要沉,要笑!”他回过来又对加森妈说:“加林妈,你往后见了明楼家的人,要给人家笑脸。明楼今年没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一筐送过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专意巴结人家啊……你听见了没?”加林妈在灶火圪劳应承了一声,便伤心地哭出声来。
  高加林沉重而痛苦地低下了头。
  白天。村外一条大沟。山梁上有犁地的人,沟坡上羊群在漫游。加林在山坡一块麦地畔上挖着。
  巧珍从远处沟坡的蜿蜒小路上走来,唱着带野味的甜美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提着猪草筐,抬头向加林那里望去。
  加林正在埋头挖地。巧珍路过地畔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加林……”
  加林回过头来。巧珍从草筐里摸出两个甜瓜,放到地畔上,说:“我们家自留地……我种的……”加林没说话,点点头,又挖起地来。
  黄昏。村口。加林扛着镢头,和父亲相跟着进村。加林要过父亲的旱烟锅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又把烟锅还给父亲。
  高玉德叹了一口气,说:“我思谋了一下,明儿个县城遇集,干脆叫你妈蒸上一锅白馍,你提着卖去,这说比劳动苦轻,还能给你买条纸烟哩……”
  加林没有说话。你子俩在暮色中进了村。
  夜。加林家。加林靠在铺盖卷上看书。母亲站在脚地下,手在炕上摩挲一件黄军衣。高玉德一边抽烟,一边用手摸着赤脚片。他看了一眼黄军衣,说:“这不是他二爸捎回来的那件衣服吗?”
  加林妈:“噢,就是的……”
  玉德思谋了一会,说:“就听说他二爸在新疆部队上把官熬大了。……听说是个副师政委?唉,还不如让加林到新疆寻他二翁,看能不能找个营生……听说那里人口稀,好找工作……”加林不看书了,听父亲说话。
  加林妈:“路那么远……娃娃又没出过远门,人怎能放心……我不让……”说着便用围裙擦眼睛。
  加林一句话也没说,又看起了书。

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5:00:20

剧本 第02节

  早饭后。大马河川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
  熙熙攘攘涌动着的庄稼人和各种职业的工匠,大路上扬起了一股又一股黄尘。刘立本熟练地骑在光脊梁驴背上,正一只手扳着另一只手的指头,和他旁边的马拴说着什么。马拴自行车后面带着两筐哼哼唧唧的猪娃,和立本投机地谈着大概是生意一类的话题。巧珍骑车出现在公路上。她看见了父亲和马拴的背影,从他们身边骑过去了。立本喊她,但她头也不回。
  巧珍骑车看见了人流中的高加林。他正提着蒸馍篮子,在人群中垂头丧气地走着。巧珍骑车经过了高加林的身边……
  加林提着篮子在公路上走着。他的眼前都肩挑手提的庄稼人。他看见一个老太婆也像他一样挽着一篮子馍,在他不远处走着……他的脸在痛苦地抽搐着。
  大马河桥头。加林提着蒸馍篮子来到拥挤的桥头。
  一辆吉普车使劲地按着喇叭从后面驶来;一辆满载蔬菜的架子车横在路面上急忙躲不开。加林过去帮助把车推到路边。吉普车飞快驶过去,扬起满天灰尘。
  汽车站外面的马路上。
  加林提着篮子走过来,猛一下怔住了。
  一男一女向他热情地迎过来。这是黄亚萍和张克南,他中学的同班同学。他们先后与加林握手。
  克南:“你提个篮子干啥去?”
  加林撒谎说:“去走个亲戚。”
  亚萍:“加林,你真不简单!我看见你在地区报上发表的那几篇散文啦!文笔很优美,我都在笔记本上抄了好几段呢!”
  克南:“你还教书吗?”
  加林摇摇头:“被大队书记的儿子挤下来了,现在当社员。”亚萍焦急地说:“那你学习和写文章的时间更少了。”
  加林:“不,不是有一个诗人说,我们用锄头在大地上写下了无数诗行吗?……”三个人都笑了。加林问克南:“你还在副食公司当保管吗?”
  亚萍嘲弄地说:“高升了!当了门市部主任!不过前面还有个副字!”克南尴尬地笑笑,说:“以后买什么烟酒一类的东西,你来……”亚萍:“下午有空,到我们广播站来坐坐,你知道我也爱好文学,可这几年光耍嘴皮子了……很想请教你……”
  加林:“你们现在位置高了,咱区区老百姓,实在不敢高攀!”张、黄都有点尴尬。亚萍说:“你还是那个犟脾气!”
  车站传来让旅客进站的广播声。
  加林向他们点点头,向集市上走去。
  马路上。克南和亚萍往车站走。克南给亚萍说着什么,后来发现身边没人了。他看亚萍回过头正向加林那里望去。
  街道上。加林在拥挤不堪、喧嚣如蜂群的人群里挤着。他眼前出现宁静的中学教室。他在黑板上解一道数学题,亚萍和克南在桌子边看他解题。他在人群里挤着。中学操场上,他教亚萍投篮。
  他在人群里挤着。傍谒清爽的林荫道上,他和亚萍、克南谈笑风生地散着步;亚萍妩媚地对他微笑。
  他在人群里挤着,听见马占胜的声音:“高加林!高加林!”
  他抬头用目光在人群里搜索。
  马占胜好不容易挤过来。
  占胜:“加林,你提个篮子干啥?”
  加林没说话,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馍,怀着一种恶意往马占胜手里塞。占胜尴尬地推挡着,说:“加林……唉!你一定心里恨我马占胜!其实,我马占胜哪有那么大牛皮!高明楼和咱公社张书记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下你的教师虽然是我在会上宣布的,可并不是我决定的嘛……”
  加林:“老马,我知道……你不要说这事了……”
  占胜:“我现在调到县劳动局,算是提拔了,当了个副局长,刚上任,忙得鬼吹火!你来玩!……”
  占胜像逃避什么似的走了。
  加林继续从街道上挤过去了。
  交易市场。菜市、猪市、牲口市、熟食摊和杂货摊为主,组成了一个闹哄哄的世界。人头攒动,市声连天。
  巧珍在人群里挤着,张望着。
  她发现了人群中的高加林。
  加林提着篮子在人群里瞎挤。
  他走过熟食的摊贩群。所有的男女摊都在吆喝着招徕顾客。一名打扮得流里流气的长发青年,自行车上挂着一些花花哨哨的衣服,向顾客推销。
  一阵黄风扬起,一名摊贩用勺子在锅沿上磕了几下,逗趣地喊叫说:“快来呀!又加一味!”
  周围的人在黄尘中微笑。
  加林捱了捱盖在馍篮上的毛巾,继续盲目地在人群里挤。
  巧珍不远不近盯着他,也在人群中挤。
  加林靠在一根水濯电杆上,沮丧地闭住眼睛。
  人群中的巧珍眼里涌出了两颗泪珠。
  文化馆阅览室门前。加林提着篮子进了阅览室。
  巧珍从后边撵来,见加林进了阅览室,只好在对面的一个小铺里装着买东西,等加林出来。
  阅览室里。加林坐在花栏椅上,身边堆了许多报刊杂志。他正兴奋地看画报。画报上现代化的城市五光十色。
  阅览室外面。巧珍向阅览室门口张望着。
  阅览室里。加林陶醉在画报中:他似乎看见画报上的火车汽笛长鸣,正在启动;巨大的客机呼啸升入碧空……
  阅览室工作人员的声音:“同志,已经下班了。”
  加林从梦幻中惊得抬起头。
  他过去提起了馍篮。下午,大马河桥头。加林垂头丧气地提着馍篮走到桥头。
  他看见巧珍立在桥头,用手帕扇着脸,旁边撑着他家的自行车。巧珍走到他面前,精神有点紧张地问:“加林,你是不是卖馍去了?”加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嗯……你也赶集去了?”
  巧珍揩着脸上的汗,说:“嗯……我来赶集……一点事也没……加林,”她突然转过脸,“我知道你一个馍也没卖掉!我知道哩!你怕丢人!你干脆把馍给我,让我给你卖去!”
  巧珍从加林胳膊上夺过篮子,放在她自行车的后座上。
  加林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巧珍骑着车子已经向县城跑去了。加林迷茫地来到桥边上,手在栏杆上摸来摸去。
  街道上。巧珍兴奋地骑着车子飞驰而过。
  巧珍姨家。巧珍一边给她姨往盆里拾馍,一边对她姨说:“……大姨,这是新麦面的,我妈让我送你们尝尝……”
  巧珍飞快拾完馍,提起空篮子就起身。
  她姨撵在门口,说:“吃了饭再走嘛……”
  巧珍已经出了院子,回过头说:“不了,天都快黑了……”巧珍姨家院门外的路边。
  一位妇女抱着小孩,小孩的胖手正在按巧珍自行车上的铃铛。巧珍走过来,在孩子的脸蛋上热烈地亲了一口。
  她跨上自行车向大马河桥的方向赶去。
  大马河桥上。加林扶在桥栏杆上,望着远方。
  县河波光闪闪,辉映着夕阳明亮的光芒。
  河边洗衣服的城市妇女,正收拾岸边草地上花花绿绿的衣服床单。一群光屁股小孩身上糊着泥巴,在河滩上追逐戏耍;扑通扑通跳入水潭中。加林无意识地微笑了。即刻,他的神色又变得严峻起来。
  他回过头,看见巧珍正骑着车子向这边走来。
  大马河桥上。巧珍把车子撑在路边,走到加林面前,掏出一卷钱递给加林,说:“一毛钱一个,你点点,看对不对?”
  加林接过钱,惊讶地看着巧珍,不知说什么,他终于结巴着说:“巧珍……你……真能行!”
  巧珍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加林:“你赶快骑车回去,太阳都快落了。”
  巧珍过去推起了车子,说:“咱们……一块走。”
  加林为难地说:“我骑车带人不行,怕把你摔了。”
  巧珍亲切地看了加林一眼:“我带你!”
  加林:“啊呀,那怎么行呢……”
  巧珍:“干脆,咱别骑车,走着回!”
  加林为难地看了巧珍一眼。

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5:00:42

剧本 第03节

  巧珍执拗地看着他。加林只好过来帮她推车,巧珍肩膀把他碰开,说:“你累了,我来推!”傍晚。通往高家沟的简易公路上。
  加林和巧珍局促地相跟着在公路上走。
  太阳正在落山。西天上红色的霞朵;山尖上一抹淡黄的阳光;暗影笼罩的川道;绿色海洋般的庄稼;山坡上滚动着的白色的绵羊群……黄昏。公路上。巧珍和加林错开一点距离。一前一后走着。
  巧珍不时弯过身子,想和加林说什么,又不好意思转过身去。巧珍终于开口说:“高明楼心眼子真坏,什么强事都敢做。”加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他是你们的亲戚,你还能骂他?”巧珍大胆地回过头看了加林一眼:“谁和他亲戚?他是我姐姐的公公,和我没一点相干!”
  加林笑了笑:“你敢在你姐面前骂她公公吗?”
  巧珍:“我早骂过了!我在他本人面前也敢骂!”
  巧珍故意放慢脚步,让加林和她并排走。
  加林走上前来,说:“高明楼心眼子怎个坏?我还看不出来。”巧珍停住脚步,愤愤地说:“加林哥,他走后门把你的教师下了,让他儿子上,看现在把你愁成啥了?”
  加林也停住脚,怔怔地看了巧珍一眼,叹了口气,又往前走。夜。巧珍和加林继续在公路上走着。
  黑黝黝的山峦,朗朗的流水声和青蛙的鼓噪声。
  公路上传来他们的说话声。
  巧珍:“他做的坏事老天爷知道,将来会报应他的。加林哥,你不要太熬煎,你这几天瘦了……其实,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咱农村有山有水,空气又好,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
  加林:“我上了两天学,现在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下,当个农民,劳动又不好,将来还把老婆娃娃死呀……”
  加林说完,嘿嘿地笑了。
  夜,公路上。加林推着自行车,巧珍走在他身边。
  巧珍猛地停住脚步,扬起头看着加林说:“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里呆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受苦的……”
  巧珍低下头,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扯着衣服边。
  加林猛地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加林才结结巴巴说:“天黑了,咱们……走吧……”他们又慢慢并肩往前走。
  加林:“你怎猛然想起这么个事?”
  巧珍停住脚步,说:“怎是猛然呢……”
  泪水从她眼里涌出来。
  加林看着她,把自行车“啪”地撑在公路上,两只手在身上神经质地摸起来。巧珍看他这副样子,破涕为笑,过去在车后面的花提包里掏出一盒烟,递到加林面前。
  加林惊讶地看着她。巧珍“快抽上一支,我给你买了一条哩!”
  加林亲切地看着她,接过了烟。
  巧珍又拿出一个小瓶递到加林手里。
  加林英名其妙地接过来在鼻子上闻了闻:“碘酒?”
  巧珍点了点头,说:“回去抹在手上……”
  加林说:“你怎么知道我的手烂了?”
  巧珍妩媚地一笑,说:“我就是知道!你们先生的手真娇气……”加林走近她,喜爱地看着她。
  他们胆怯地拥抱在一起
  夜。村口河湾里。他们相对相立,自行车放在一边。
  巧珍:“加林哥,你再亲我一下……”
  加林在她脸上亲吻。
  夜。加林家。加林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夜。巧珍的窑洞。巧珍也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
  巧玲迷糊着问:“二姐,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
  巧珍在黑暗中微笑着说:“没……你睡你的……”
  夜。加林家。加林躺在炕上,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加林的画外音:“我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我目前这样的处境,根本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再说。和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结合在一起,我一辈子不就要拴在这土地上了?这简直是一种堕落和消沉的表现……
  早晨。巧珍坐在畔上纳鞋底,看见加林挑着桶去井边担水。
  巧珍赶忙转回家去。巧珍换了一身新衣服,端着洗衣盆向井边走去。
  加林提着水在她不远处走过,竟然没有理她。
  她不知所以然地望了他一眼。
  傍晚。麦茬地。得顺爷正手把手教加林学犁地。
  这时候传来巧珍甜蜜的信天游: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歌声在山水间悠悠飘荡。
  川道的玉米地里,妇女们正在锄地。巧珍的歌声在继续着: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唱完歌,朝对面山坡上深情地望了一眼。
  麦茬地。加林全神贯注跟得顺爷学犁地,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川道玉米地里。巧珍难受地轻轻叹了口气。
  妇女丙:“巧珍,马拴又来了!”
  妇女丁:“快用你的毛眼眼望一下!”
  妇女们都哈哈大笑,巧珍生气地拿土块撵着打她们。
  黄昏。巧珍肩着锄在大马河边等加林。
  加林从河对面走过,没有理她。
  黄昏。玉米地中间的小路上。
  巧珍扛着锄头走过,似乎用手在抹眼泪。
  夜。加林家。炕上放着一碗没动筷子的面条。
  加林靠在一摞铺盖上。
  巧珍家院外。巧珍站在畔上怔怔地望着加林家的院落。
  加林家的破墙烂院。灯光摇晃的窗户……加林家的窑洞。架林仍然忧伤地靠着铺盖卷。
  他眼前亲现出他和巧珍在一起的几个镜头,一切是那么甜蜜和美好……他对隔壁窑洞喊:“妈,我有个事出去一下……”
  他跳下炕,吹灭了油灯,打开了门。
  加林过了桥,走到巧表家的坡底下站住,犹豫着不知怎样把巧珍叫出来。他看见巧珍突然从她家畔上的树背后转出来,下来了。
  他转过身,向沟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
  巧珍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夜。村外杜梨树下。加林枕着自己的手掌仰天躺在树下。他听见那甜蜜的脚步声正沙沙地走近他。巧珍来到他跟前,他坐起来。
  巧珍稍犹豫了一下,就胆怯地、然而坚决地靠着他坐,摸索着在他肩头衣服的破绽处亲了一口,抱住他的肩头亲热而委屈地啜泣起来。加林侧身抱住她,眼里也涌满了泪水。
  夜。杜梨树下。加林巧珍依偎在一起。
  巧珍:“加林哥,你这几天为什么不理我?”
  加林表情复杂地说:“你……一定难过了。”
  巧珍:“你知道人的心就对了。”
  加林:“我……再不那样了。”
  巧珍:“你给天上的神发誓!”

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5:01:04

剧本 第04节

  加林笑了:“你真迷信……你相信我……你为啥没穿那身新衣服?那衣服你穿上特别好看。”
  巧珍:“我怕你赚不好看,才又换上了这身。”
  加林:“你明天再穿上。”
  巧珍:“嗯。只要你喜欢,我天天穿!”
  巧珍突然记起了什么,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包来。
  她拿出几个煮鸡蛋,剥了皮,递给加林。
  加林狼吞虎咽地吃,巧珍在剥鸡蛋皮。
  巧珍“我知道你晚上没吃饭。我们这些满年劳动的人,刚回家都累得不想吃饭,别说你了……。……你要是不找我来,我今晚上非要把鸡蛋送到你家不可!”
  加林一边吃,一边开玩笑说:“千万不敢这样,让你爸知道了,小心把你腿打断!”
  巧珍柔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我爸我妈还亲……”加林笑了,把半个鸡蛋塞进嘴巴,用膊冯紧搂住了她。
  白天,麦茬地。加林跟在得顺爷后面,愉快而熟练地犁地。
  白天,川道豆田里。田女社员正在锄地。加林和巧珍设法凑在一起,用眼睛在说一些外人不知晓的话。田野里的休息场地。
  众人在嬉笑打闹。加林在老练地抽着旱烟锅。
  加林和一些中年妇女打闹。
  他看来已经把自己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民。
  中午。加林家的院子。
  加林正乒乒乓乓拉风箱。她母亲在蒸馍。
  中午,加林家的自留地。
  玉德老汉在锄地。加林扛着锄头上了地畔,玉德老汉高兴地看着他。他和父亲一块锄地。夜。村外庄稼地中间的小路。
  加林拉着巧珍的手亲热地说着话,走着。
  夜,高粱地里。加林和巧珍依偎着躺在一起。
  朗朗的水声。远山的剪影。星光灿烂的夜空。早晨,巧珍家河畔上。
  巧珍蹲在那里,不灵活地在刷牙,周围围了一些小孩和几个无聊的老头在看“西洋景”。
  巧珍家坡下。立本正赶着几头牛往上走。
  他看见刷牙的巧珍和围观的人,脸拉下来。
  巧珍家河畔上。立本走近刷牙的巧珍,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给老子跑到门外丢人来了!”
  孩子们和老头们都尴尬地跑了。
  巧珍委屈地站起来,说:“爸,你为啥骂人哩?我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立本:“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巧珍:“老百姓连个卫生也不能讲了?我就要刷!”
  “你……”立本回过头,看见那几头牛正在啃菜,撒开腿就跑。菜园里。立本气急败坏地赶牛。
  巧珍家的窑洞。巧珍把牙具放在柜子上。
  巧珍妈:“珍珍,以后你就在咱家里刷,不要跑到外面去嘛,村里人笑话哩!”巧珍赌气地说:“叫他们笑话去,我就要到外面刷!”
  巧珍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中午,村子后沟里。得顺爷赶着牲口,加林扛着犁犋,相跟着从山路上往村子里走。前面的得顺爷突然井口说:“加林,你要媳妇不?”加林笑了笑,“想要也没合适的。”
  得顺爷:“你看巧珍怎样?”
  加林窘迫得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得顺爷:“我看你们两个最合适!巧珍长得俊,人品又好,你们两个天生的一对!你对这小子有眼光哩!”
  加林有点恐慌地说:“得顺爷爷,我连想也没想。”
  得顺爷:“小子,甭哄我,我老汉看出来了!”
  加林:“好爷爷哩,你千万不敢瞎说!”
  得顺爷:“我嘴牢得铁橇都撬不开,我是为你们两个娃娃高兴啊!好啊,就像旧曲里唱的,你们两个——”他唱道:“实实的天配就……”加林不好意思地笑了。
  村口桥头。加林扛着犁犋往家走。
  马拴穿戴一新,推着那辆花红柳绿的自行车把他堵在桥头。马拴:“犁地去了?”加林点点头:“嗯……”
  马拴:“……高老师,唉……我在刘立本家都快把腿跑断了,人家巧珍就是不露面嘛!我这见庙就烧香哩,你是本村人,又是先生,你能不能也从旁给我出一把力?”
  加林不痛快地笑了笑,说:“你别再瞎跑了,巧珍已经有对象了。”马拴吃惊地问:“谁?”
  加林:“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夜,村外打麦场的麦秸垛后面。
  加林躺在麦秸上,巧珍依恋在他身边,用手梳理着加林乱蓬蓬的头发,嘴里哼着信天游:“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浇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加林:“你再唱上河里鸭子……”
  巧珍嘴巴贴在加林耳朵边,轻轻地唱起了这首歌。
  巧珍的歌声中,加林拉起了响亮的鼾声。
  巧珍摇醒他,心疼地说:“看把你累成啥了,你明天歇上一天!”她把他的手拉手过来堵住她的眼睛,说:“等咱结婚了,你七头上就歇上一天!我让你像学校里一样,过星期天……”麦秸垛上面的草丛里一个孩子“噢”地叫了一声。
  加林和巧珍一惊。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跑了。
  白天。立本家的窑里。
  立本家正在打架。
  立本手里举着一只鞋,扑着打巧珍,嘴里喊着:“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和高玉德的败家子儿鬼混……全村人都在传播……”巧英、巧玲和玲妈护着巧珍,和立本扭结在一起,连哭带喊。立本把鞋扔过去打巧珍。
  鞋扔进水瓮里,打落了马勺,溅起一片水花。
  白天。加林肩搭绳索,手里提把镰刀从村中的桥上走过去。一些人家的硷畔上,做活的妇女指划着他,相互挤眉弄眼。白天。加林家自留地。
  玉德老汉正在锄地,立本立在他对面。
  立本手指头指着玉德老汉说:“你要是再不管教,叫我碰见他胡骚情,非把他小子的腿打断不可!”
  玉德老汉勃然大怒,烟锅头子指着立本戴白瓜壳帽的脑袋,吼叫说:“你小子敢把我加林动一指头,我就敢把你脑壳劈了!”立本慌忙后退一步,然后索性背抄起胳膊离开了这地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说:“我和你没完!咱走着瞧吧!我不信没办法治你父子俩!真个没世事了!”
  中午,加林家窑里。加林妈在做饭,加林爸在擦老镢头,加林躺在炕上看书。
  加林妈:“好我的娃娃哩,你千万不要闯乱子了……”
  玉德:“我早早死了心!咱这光景怎能高攀人家嘛!”
  加林坐起来,说:“谁高攀谁哩?你们一辈子真没出息!我的事你们别管,由我做主!”
  明楼家院子。明楼和立本正说话。站在地上抽纸烟的明楼对蹲在碾盘上抽卷烟的立本说:“哈呀,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哩!不就是他们两个谈恋吗?”
  立本气愤地吼叫说:“狗屁恋爱!连个媒人也没经,黑天半夜在外面鬼混,把先人都羞死了!”
  明楼用手指头揩掉立本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说:“你整天走州过县做买卖,思想怎还这么古板?现在的年轻人还像咱们过去那样吗?你没见的多着呢!我前几年生年都参观一回大寨,路过西安、太原,看见男男女女胳膊套胳膊套胳膊走路哩……”立本:“加林是个什么东西?文不上武不下的,糟蹋我巧珍哩!”明楼眼一瞪:“怕人家加林看不下巧珍哩!只要人家看下了,你能都能不过来哩,还说人家糟蹋你女子哩!”
  立本:“加林有个什么出息?又不会劳动,又不会做生意,将来光景一烂包!”明楼:“人家是高中生,你女子斗大字不识一升!”
  立本:“高中生顶个屁!还不是要戳牛屁股?”他轻蔑地一撇嘴,又加添说:“连牛屁股都不会戳!”
  明楼:“好立本哩,你根本不敢小看加林。不是我说哩,这一条川道里,和他一样大的年轻人,顶上他的不多!他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性子硬,心计灵,一身的男子汉气概!别看你我人称大能人二能人,将来村坦克真正的能人是他!……不瞒你说,我听了这事很高兴……要是他和巧珍结婚了,不是和我也成亲戚了吗?”立本一纵身从碾盘上跳下来,火气十足地说:“你别给我灌清米汤了!你能说光面子说哩!巧珍是我的女子,我不能把她往黑水坑里垫!高玉德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看不下!”
  明楼:“你看不下,可巧珍能看下哩,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立本:“我没办法?我把我他龟子孙的腿往断打呀!”
  明楼:“小心公安局的法绳!”
  白天,井台边。加林准备往桶里舀水,但看了看这个肮脏的水井,叹了口气,把马勺扔到一边。他站起来,忍不住朝巧珍家的畔上望去。
  他看见巧珍从那棵树后面转出来了。

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5:01:25

剧本 第05节

  巧珍家畔上。巧珍含笑望着加林,头向她家畔上扬了扬,意思叫加林看上边。加林朝巧珍家垴畔上望去。
  巧珍垴畔山坡上。
  立本正撅着屁股锄地。
  井台上。加林立刻又气又恼。他故意放开声朝巧珍喊:“巧珍,你下来!我有个事要对你说!”巧珍家畔上。巧珍听见加林叫他,惊得下意识回头朝她家垴畔上望去。
  她看见她爸仍然在锄地。
  她从小路上飞快地转下来了。
  井台边。巧珍不安地抠着手指头,小声问加林:“加林哥,什么事?村子上面有人看咱两个呢,我爸……”
  加林:“不怕!专门叫他们看!咱们又不是做坏事哩……你爸打你了吗?”巧珍眼里闪着泪花,含笑咬着嘴唇。
  她又不好意思地说:“没打……骂了几句。”
  加林:“他再要对你动武,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巧珍:“你千万别动气,我爸刀子嘴豆腐心,不敢太把我怎样。你别着气。我们家的事有我哩……你怎不舀水?”
  加林看了看水井:“脏得像个茅坑……巧珍,咱干脆到城里买点漂白粉去……”巧珍:“我也跟你去?一块去?”
  加林:“一块去!你敢不敢?”
  巧珍:“敢!我回去推车子……看你衣服脏成啥了!你脱下我明天给你洗一洗……”
  加林高兴地说了句粗鲁话:“实在是个好老婆!”
  巧珍亲昵地撅起嘴,朝加林脸上调皮地吹了一口气,说:“难听死了……”出村的道路上。加林推着自行车,巧珍跟在他身边。两人都穿着新衣服。
  村里为这事哄动起来。
  一些人家的畔上站着人;一些人正往畔上跑;大家指指划划地看着他俩,议论着。
  村口的路上。加林和巧珍亲密地走在一起。
  一群光屁股小孩在他们远远的后边嬉笑着,给他们扔小土疙瘩。山坡上。锄地的庄稼人纷纷来到地畔上,看这两个“洋人”。
  各人的脸上显出不同的表情。
  玉德老汉不知是啥事,也过来看了。
  众人立刻对他轰笑起来。
  玉德老汉臊得一转身钻到了庄稼地里。
  公路上。加林骑着车子,巧珍坐在后座上。
  川道的豆田里。庄稼人也纷纷跑到地畔上看他们。
  有两个青年男女在人后面互相拉住了手。
  公路上。加林带着巧珍,驰向远方……
  早晨。水井边。一老头在井里看了看,叫道:“这是哪些坏东西给这水里撒了这么些白东西?”一社员:“加林、巧珍!听说还有张娃和明生……”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听说加林嫌水脏,给里面撒了些洗衣粉。”
  一社员:“不是洗衣粉,听说是一种什么药。”
  一妇女:“天老子呀,不管是洗衣粉还是药,怎能给水井里撒呢?高玉德的嫩老子不要这一村人的命了。”
  一青年提桶挤到井边,开始舀水,并对大家说:“这不是洗衣粉,是漂白粉,讲卫生的……”
  一社员:“你瞎眼小子,跟上高玉德那个疯子儿扬黄尘哩!”妇女:“明生,你妈不讲卫生,生养得你缺胳膊了还是少腿了?”老年人:“胡成精哩!把龙王爷惹恼了,水脉一断,你们喝尿去吧!”一个老头过来,把青年舀起的一桶水提起倒在沟里。
  那青年站起来喊:“爸,你……”
  老头脖子一拐,瞪了儿子一眼。
  众人笑。立本家院子里。立本举着一只鞋着打巧珍。
  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巧英和她妈在拉架。大门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加林家窑门口。加林要出门,父母亲扯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出去。
  井对面的小路上。巧玲拿一本书走过来。
  她看见井边围了许多人,不知是啥事,就走过来了。
  井边。巧玲问一社员:“怎啦?”
  社员讥讽地说:“怎啦,你二姐和你二姐夫嫌水井脏,给里面撒了一些洗衣粉。”一社员:“你们家大概常喝洗衣粉水吧?看把你们脸喝得多白!”
  众人轰笑。巧玲强忍着给大家说漂白粉的作用。
  一社员粗鲁地打断她的话,说:“哼!说得倒美,你爬下先喝上一口!和你二姐夫一样咬京腔哩!伙穿一条裤子!”
  众人轰笑。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羞得转身就跑了。
  听见明楼来到井边,在井里看了看,对大家说:“哈呀,你们真是些榆木脑瓜!加林给咱一村人做了件好事,你们却在咒骂人家娃娃……你们为什么不担这水,这水现在撒了漂白粉,是最干净的水了……五大叔,把你的马勺给我!”
  明楼从明生父亲手里接过马勺,在井里舀了半马勺凉水,端起喝了个精光。明楼摸了把胡茬子上的水,笑着说:“实践检验真理哩!大家还不敢担吗?”众人都嘿嘿笑了,争着挤到井边舀水。
  夜,村外小河边。加林和巧珍默默地坐着。
  加林抬头望着远方。远方是黑黝黝的山峦。
  他好像看见在遥远的山的后面,闪耀着巨大的亮光。
  他似乎听见火车在隆隆地飞奔着。
  他似乎听见飞机在起飞,发出尖利的声响……
  一切又平静下来,周围仍然沉浸在宁静的黑暗中。
  他叹了一口气,把头埋在膝盖上。
  巧珍轻轻依在他身上,说:“加林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身才能,窝在咱高家沟施展不开……你从小没劳动惯,地里的苦你受不了……将来你要是工作了,我就在家里给咱种自留地,抚养咱们的娃娃……你有空了就回来看我,我农闲了,就和娃娃五搭里来和你住在一起……”
  加林开玩笑说:“你叫我出去工作,不怕我不要你了吗?”
  巧珍一下子紧紧抱住他,哽咽着说:“你什么时候也别把我丢下……”加林笑了:“你啊,看你这样子,好像我已经有工作了!”
  巧珍抬起头也笑了。白天,加林家。一家三口正在吃午饭。
  明楼抽着纸烟走进来。
  玉德老两口慌忙让书记吃饭。
  明楼:“我刚放下碗,你们吃你们的……”
  明楼看了一眼加林,说:“快种麦了,队里想到城里拉点茅粪,这活轻,我想让加林和德顺老汉去……加林这一段太累了……”加林看了一眼明楼,没说什么。
  明楼:“巧珍跟着去做一顿饭,城里她姨家有一孔空窑……就这事……你们在!”
  明楼转身往出走,玉德两口簇拥着送他到门口。
  傍晚,通往县城的简易公路上。
  两辆粪车一前一后,在苍茫的暮色中走着。驴蹄子得得地敲打着路面。德顺老汉坐在前面一辆车上,加林和巧珍坐在后面一辆车上。得顺掏出酒壶抿了一口,说:“现在天还没黑,两个先坐开些!”后面的加林和巧珍不好意思笑着,各自把身子挪开一点。
  夜。迷蒙的月光辉映着静悄悄的山川。
  两辆粪车在公路上走着。驴儿打着响鼻。
  德顺老汉又抿了一口酒,带着醉意唱了两声信天游:“哎哟,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汉不中用了,……”
  后面车子上的加林和巧珍忍不住笑了。
  德顺爷:“你们笑什么哩?真的,你们年轻人真好,少男少女,亲亲热热,我老了,但看见你们在一块,心里也由不得高兴啊……”加林:“得顺爷,你一辈子为啥不娶媳妇?你年轻时候谈过恋爱没?”得顺爷:“恋?爱?我年轻时候比你们还恋得爱!”
  他眼睛眯起来,望着远方,陷入沉思之中。
  远方模糊的地平线。一列列大山的剪影衬在暗蓝的天幕上。
  川道里泼墨似的庄稼地。
  反映着月光的水面。

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5:01:44

剧本 第06节

  陡峭的山崖。车子在公路上走着。驴蹄子单调的得得声。
  在大自然的各种剪影和人、车、牲口的各式特写中,德顺老汉讲述着他的往事……
  德顺老汉的声音:“……那时候,我像你们一样年轻……农活不忙了,就吆着牲口到口外给地主刘国璋驮盐、驮皮货……就在无定河畔的一个歇脚店里,我结交了店主家的女儿,成了相好。那女子叫个灵转,长得比咱县剧团的小旦都俊样。我每次赶牲灵到他们那时,灵转都计算得准准的。等我一在他们村的前硷上出现,她就唱信天游迎接我哩……她的嗓音真好啊,就像银铃碰银铃一样好听……”
  “……我歇进那店,就不想走了。灵转背转她爸,偷着给我吃羊肉扁食,荞面……一到晚上,她就偷偷从她的房子里溜出来,摸到我的窑里来了……一天,两天,眼看时间耽搁得太多了,我只得又赶着牲灵,起身往口外走,那灵转常哭得像泪人一样,直把我送到无定河畔,又给我唱信天游……”加林:“大概唱的是‘走西口’吧?”
  得顺:“嗯……”接着,他便唱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送你走;有几句知心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小路上有贼寇。
  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船头;操心掉在水里头。
  日落你就安生,天明再登程;风寒路冷你一个人,
  自靠你自操心……
  德顺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唱着,到后来已经曲不成调,变成一句一句歌词。说到后来,竟然哭起来;哭了一阵,又嘿嘿笑出声,说:“啊呀,把它的!这是干甚哩!老了,老了,还老得这么不正相!哭鼻流水的惹你们娃娃家笑话哩……”
  车子在公路上静静地走着。
  巧玲靠在加林胸脯上,脸上挂着泪珠。
  加林用胳膊搂着巧珍的肩头。
  巧珍:“得顺爷,灵转后来干啥去了?”
  得顺叹了一口气:“唉……后来,听说让天津一个买卖人娶走了。她不依,她老子硬让人家引走了……天津啊,那是到了天尽头了,从此,我就再也没见我那心上的人儿!我一辈子也就再不娶媳妇了。唉,娶个不称心的老婆,就像喝凉水一样,寡淡无味……”巧珍:“说不定灵转现在还活着?”
  得顺爷:“我死不了,她就活着!她一辈子都揣在我心里……”车子在公路上走着,走着,消失在远方……
  夜,副食公司大门口。
  加林往架子车的粪桶里灌粪。
  夜,副食公司院内。加林担一担粪往出走,听见院墙角乘凉的几个人哼哼唧唧。一名妇女喊:“担粪的,你把人臭死了!你到其它地方去担嘛!别在这里欺负人了!”
  加林一下子站住了。他强忍着继续往外担。
  那妇女又嘟囔:“这些乡巴佬真讨厌!”
  加林忍不住了,他把粪担一下放在院子里,朝乘凉的那几个人走去。那几个人紧张地站起来。
  那妇女指住他,喊叫说:“你过来干啥呀,还想吃个人?”
  加林轻蔑地看了看她,尽量平静地说:“这没有办法。我们晚上进城拉粪,也是考虑到白天机关办公,不卫生;想不到晚上你们在院子里乘凉……”
  另外两个干部说:“算了,算了,赶快装满拉走……”
  妇女还气冲冲地,说:“走远!一身的粪,臭烘烘的!”
  加林恶狠狠地对她说:“我身上是不太干净,不过,我闻见你身上也有一股臭味!”
  那妇女气得要扑过来拉扯加林,被另外两个干部拦住了。
  加林转过身去担粪……
  夜。街道上。加林靠在路边暗影中的一根水泥电杆上,望着灯光闪烁的城市。旁边放着粪车。加林画外音:我非要到这里来不可!我有文化,有知识,我比这里生活的年轻人哪一点差?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呢?
  白天。高家沟。加林拿着一封信在村中的路上跑过。
  白天。加林家院子。加林妈抱一抱柴禾准备进窑。
  加林气喘吁吁跑进院子,喊:“妈!”
  加林妈惊慌地问:“出啥事了?”
  加林:“我二爸要回咱地区当劳动局长。”
  加林妈:“劳动?你二爸也回来劳动呀?”
  加林:“哎呀!不是……”
  加林展开信,准备给母亲读……
  白天。高家沟。一辆吉普车开到村里来了。
  白天。加林家。窑里窑外都挤满了人,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窑里,玉智正笑容满面给众人散纸烟,亲热地辨认他小时候的伙伴。玉德老汉站在玉智旁边,笨拙地抽着纸烟,笑着,不时用瘦手抹眼泪。隔壁窑里。许多妇女在帮助加林妈做饭。
  加林妈在切菜。巧珍在擀面。巧珍家。巧珍从饭盘里拿了几个碟子往出走。
  立本在门口斜了一眼,说:“那还能待客?”
  巧珍一愣。立本过来在箱子里取出了几个新碟子,毫无表情地放在箱盖上。巧珍把旧碟子放下,拿起新碟子,冲父亲背影一笑,出了门。村中空场地上。一群小孩围着吉普车,有的钻进车内按喇叭,有的爬在汽车上。占胜和加林交谈着向吉普车这边走来。
  占胜猛一声喊叫,孩子们一哄而散。
  吉普车旁边。加林和占胜靠在吉普车上。
  占胜:“旁的事我先不说了,只对你说一句话,你的工作问题我们很快会妥善解决的……”
  加林为这句话感到震惊。
  传来明楼的声音:“加林,你还不快回去招呼你二爸去?啊呀,马局长也来了?”占胜:“我陪高局长来的……”
  明楼来到吉普车旁,和占胜热情握手,转过头对加林说:“你爸妈人老了,手脚不麻利,家里又再没个人……”
  加林:“老马挤不到我家里,我陪他在这儿呆一会。”
  明楼:“你去你的,叫马局长先到我家里坐一坐……你给你妈说,下一顿饭就不要准备了,我们家已经准备上了……啊呀,多不容易,玉智几十年闹革命没回家……马局长,走走走……”白天。山坡上,加林家的祖坟地。
  玉德老汉往石供桌上摆供品,玉智和加林站在一边。
  玉德摆完供品,便跪下了。
  玉智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怎办。
  玉德瞅了他一眼。玉智只好和加林都跪在坟前。
  三个人连磕了三头。玉智只好和加林都跪在坟前。
  三个人连磕了三头。玉智和加林站起来。玉德老汉却一头扑在坟地上哭起来。玉智和加林都很尴尬。玉智也忍不住拿手帕擦眼睛。
  玉智和加林搀扶着玉德站起来。
  玉德老汉哽咽着说:“咱老人,在世时,把罪受了……”
  玉智:“我一直在外,没好好管老人,心里很难过……”
  白天。山间小路上。玉德、玉智、加林跟着下山。加林提着供品篮。
  玉智:“哥,我要尽量帮扶你们,有什么困难,你就说,哥……”玉德:“我们老俩口也是快入土的人了,没什么要牵累你的。家里现在也没什么大熬煎,要说大熬煎,就是你这个侄儿子。”他看了加林一眼:“高中毕业了,就在村里劳动,他……”玉智问加林:“你不是在村里教书着哩?”
  加林正要回答,玉德赶快说:“现在学生娃少了,用不了那么多教师,就回来了……”
  玉智为难了一阵,说:“……哥,这种事我可是不能做啊!我刚上任,怎能……哥,你要理解我的心情哩……”
  玉德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说:“唉,既然这样,也不能为难你了……咱走快点吧,明楼一再说他们家饭做好了,等着你呢……”白天。明楼家会客窑里。
  巧英和明楼的老婆忙得出出进进。
  明楼和占胜坐在麻袋片裹着的土沙发上说话。明楼的小孙子在明楼腿边玩。明楼:“万一高局长知道咱们下了加林的教师怎么办呀?”
  占胜咧嘴一笑:“给他找个比教师更好的工作,他还能再对咱说个一长二短吗?”明楼:“更好的工作?现在国家又不在农村招工招干,哪有比民办教师更好的工作?”
  占胜接过明楼递上的纸烟,点着吸了一口,说:“最近地区给咱县上的小煤窑批了几个指标。当然,这几个指标本来没城关公社的,城关以前走的人太多了……”
  明楼:“加林恐怕不愿去掏炭。”
  占胜:“谁让他掏炭哩?现在县委宣传站正缺个通讯干事,加林写的又好,以工代干,让他干这工作,保准他满意!”
  明楼:“这怕要费周折哩!”
  占胜:“我早把上上下下弄好了。到时叫他填个表,你这里把大队章子一盖,公社和县上有我哩。反正手续办得合合法法,捣鬼也要捣要实事求是嘛!”
  两个人为这句笑话笑了。

admin 发表于 2022-6-25 15:02:05

剧本 第07节

  笑完后,明楼问占胜:“高局长提起给加林找工作的事没?”占胜讥讽地看了明楼一眼:“哈呀,你就在高家沟是个精明人!而今办这类事,哪个笨蛋领导明说哩?这就看手下人的眼活不活嘛!咱主动给领导把这种事办了,领导表面上批评你哩,可以里恨不得马上就把你提拔了!”
  高明楼惊得张开了嘴巴。
  听见外面三星已引着玉智两兄弟进来,明楼、占胜慌忙出去迎接。玉智、玉德被明楼、占胜、三星、明楼妻、巧英等簇拥着进会客窑。明楼扶着玉德的胳膊,问:“加林怎不来?”
  玉德:“那是个犟板筋……不来就算了……”
  明楼家会客窑。巧英和明楼妻上菜。八仙桌上摆满了碟、盆、碗、酒瓶、酒杯。
  明楼把一杯酒敬到玉德面前。
  玉德两只手哆嗦着接过酒杯。他看看玉智,又看看玉智,又看看明楼巴结的笑容,把酒喝了下。
  酒呛得老汉满脸纹缩在了一起……
  白天,高家沟村口的河弯里。
  加林提着个提包,和巧珍相对而立。
  巧珍提着个提包,和巧珍相对而立。
  巧珍牙咬着嘴唇,泪水在脸上扑簌簌地淌着。
  巧珍:“加林哥,你常想着我……”
  加林点点头。巧珍:“你就和我一个人好……”
  加林又点点头。公路上。加林站在公路边上,他看见——
  站在河湾里的巧珍。高家沟参差不齐的村舍。
  绿色笼罩了的大马河川道……
  他用手指头抹去眼角的泪水,转过身,向县城走去了……
  主题歌起。
  已经是干部派头的加林,夹着文件夹,迈着轻盈的步子从石台阶上飞快地跑下,穿过县委大院。
  白天。景若虹办公室。
  老景正给加林讲解照相技术。
  白天。街道。加林愉快地走过街道,巡礼似的观看着两边的景致。
  他猛地惊住了。满面春风的亚萍出现在眼前。
  两个老同学又惊又喜,热情交谈起来。
  夜。东岗。加林在小树林中散步,望着县城迷人的灯火。
  晨。加林穿着运动衣,朝气蓬勃跑过林荫道。
  白天。国营食堂。加林、亚萍、克南在一块吃饭。
  白天。加林和亚萍拿着一些书,一边交谈,一边从图书馆走出来。白天。县大礼堂。正在开大会,一位领导在讲话。
  加林在主席台上照相,亚萍在台角录音。
  他们相视一笑。夜。灯光篮球场。球赛在激烈进行。加林潇洒地把球投入篮内。
  看台上的观众在狂热地喝彩。
  夜。加林办公室。他在埋头写作。白天。县机械厂。加林和老景在车间现场采访。
  老景向几个干部和工人提问:加林专心记录着。
  白天。加林办公室。加林在写作,桌子上堆了许多书和报纸。
  景若虹走进来,拿一张《光明日报》给加林看。
  报上登载着加林写的文章……
  在以上的画面中出现加林的画外音:……生活在一瞬间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一个农民的儿子,从田野上再一次来到城市。我知道,这次进城,再不是一个匆匆过客了,我已经成了这个城市正式的一员。我的理想的风帆,就要从这里开始启航……我要珍惜这一切,努力学习,好好工作,一定要搞出成绩来……当然,我也不会满足在这个小县城呆一辈子,我有更大的理想和抱负,但眼下能在这地方占据一个位置,我已经完全心满意足了……大暴雨笼罩着山野……
  电闪,雷鸣。山洪咆哮,桥梁垮塌。
  大暴雨。窑塌。棚倒。惊叫的牲口。呼喊的人群。
  大暴雨。洪水漫过庄稼地、瓜园。塌崖。溜坡。
  翻滚的浊浪……大暴雨。县委大院。人们打着伞,披着雨衣在穿梭奔忙。
  一辆小车溅着水花冲出了大门……
  加林的办公室。加林在收拾东西,准备出发,老景给他布置任务。
  景若虹:“据防汛指挥部报告,南马河公社灾情最严重………各方面的综合报道和人物通讯都可以写……听说好多地方路断了,请你一定小心。注意安全……”
  加林一边穿雨衣,一边对老景点头。
  通往南马河的路上。高加林在暴风雨中艰难地跋涉着。
  他滑落在一堆乱石之中。
  他伏在路边的水坑里喝水……
  一个村子的抢险现场。
  牲口棚垮了。公社书记刘玉海、加林和老乡们在往出拉、刨牲口。刘玉海头上、胳膊上缠着绷带,背着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小女孩,从村中的水洼中走过。
  村中忙乱的人影。到处是牲口的惊叫、人的喊叫声。
  加林立在一个破窑檐下,用雨衣挡着雨和檐水,在一个小本上写着。县广播站播音室。亚薄激动地念着广播稿:“……现在播送高加林从南马河采写的第三篇通讯,题目是《在最严重的时刻》……”
  大暴雨中的县城。亚薄的广播声继续着:
  《记南马河公社书记刘玉海》……
  南马河救灾现场。在一座快要决堤的水库上,人们在紧张地加护着坝堤。刘玉海头上,身上缠着绷带,正在背沙包。
  加林跟在刘玉海身边,也在扛沙包。
  亚薄的广播声继续着:
  “……他已经身负七处伤,两天两夜没合一眼……”
  加林家。玉德老两口和巧珍在炕上听广播。
  亚萍的广播声:“但是,他仍然奋战在抗灾第一线……”
  夜。南马河抗灾现场。
  刘玉海等人蹲在一孔窑的脚地上开会。
  加林在一盏马灯下写稿子。
  夜。广播站播音室。亚薄在激动地念着广播稿……
  白天。街道上。加林挎着照相机走着。
  一辆拖拉机吼叫着停在他旁边。
  驾驶员三星在驾驶楼喊:“加林!”
  加林惊讶地回过头,说:“你怎开起了拖拉机?”
  三星拿一双布鞋从驾驶楼里跳下来,说:“占胜叔叔把我安排到县上机械化施工队了……巧珍给你捎的鞋。”
  三星把鞋递给加林。加林:“那你走了,谁顶你教书哩!”
  三星:“巧玲教上了。”
  加林:“她没考上大学?”
  三星:“没有。”加林:“你先等等。我给家里捎个东西。”
  三星:“行。”加林转身就跑。副食门市部。克南热情地给加林包点心。
  街道上。加林把两包点心递到驾驶楼里,对三星说:“这包给我们家,那包给巧珍……”三星:“嗯嗯……”中午,加林家院子。巧珍提着个小包进来。
  一只母鸡叫唤着从窝里钻出来。
  巧珍过去从窝里摸出一个鸡蛋。
  巧珍进了加林家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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