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 第08节
加林妈正坐在炕上缝衣服,见巧珍来,赶忙招呼。
巧珍把鸡蛋放进炕上的针线篮里。
她从提包里掏出一包点心,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妈……”她把点心放在箱盖上,说:“加林给我们捎的……”
加林妈高兴地说:“加林已经给我们捎回来了,那是给你的……”巧珍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中午。景若虹办公室。
老景正在写东西。他听见外边敲门声。他打开门,走出来,看见黄亚萍站在加林办公室的门口。
老景正要说什么,听见加林在屋里喊:“谁?”
亚薄不好意思冲老景笑笑,对屋里的加林说:“我……”
加林:“你等等……”
加林打开门,亚薄向老景点点头,进了加林的屋子。
老景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白天。加林办公室。亚薄坐在椅子上,加林给她倒水。
加林一边倒水,一边问:“克南怎没来?”
亚薄:“人家现在是实业家,哪有串门的心思。”
加林把水放在亚萍面前,过去坐在他的床上,说:“克南的确是个实业家,很早我就看出他有这方面的特点,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亚萍抿了一口茶,开玩笑说:“别说克南了,让他当他的实业家去……说说你吧,你一定累坏了!南马河那些抗灾报道写得太好了,有几篇我广播时都流了泪……”
加林:“没你说的那么好。头一次写这类文章,很外行,全凭景老师修改。”亚萍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加林,说:“你好像又瘦了一些,不过更结实了,个子比学校时也长高了……”
加林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搪塞说:“当了两天劳动人民,可能比过去结实了一些。”
亚萍意识到了加林的局促,也不好意思地把目光从加林身上移开,低头喝茶水。他们沉默了一会。亚萍:“……你到了城里,我太高兴了,又有个谈得来的人了……你不知道,这几年能把人闷死!很想天上地下和谁聊聊天,全城都不下一个人!”
加林笑了,说:“你说得太过分了,这样的人有的是,可能你不太了解的缘故,你太傲气了,一般人不容易接近你。”
亚萍也笑了,说:“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的确感到有点沉闷,我希望能有一点浪漫主义的东西。”
加林随意地说:“好在有克南哩……”
亚萍:“克南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心眼很好,这两年也给了我不少帮助,但我总觉得她身上有情趣的东西太少了。……你今天中午到我们家去吃饭吧?”
加林:“不,不,我根本不习惯去生人家吃饭。”
亚萍有点委屈地问:“我是生人吗?”
加林:“我是说不认识你父母亲。”
亚萍:“一回生,二回熟!”
加林:“谢谢你的好意。我……”
亚萍:“怕人?”加林:“嗯。”亚萍:“乡巴佬!”她说完咯咯地笑了。加林并不生气,也笑着说:“乡马佬就乡巴佬,本来就是乡巴佬嘛……哎,你以前不是也爱好文学,经常写诗,现在怎不写了?”亚萍:“最近又在胡凑一点小诗,正准备请教你呢……”
亚萍从口袋摸出一个小纸片,走到加林面前,递给他。
加林接过纸片看着。亚萍的画外音:
赠加林我愿你是生着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哪一块土地更适合你的生存,你就应该把那里当作你的家园。
加林看完后,又紧张又不好意思地说:“诗……写的……不错,可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应该是一只……大雁?”
他把诗递给亚萍。亚萍深情地看着他,调皮地说:“你留着吧。你慢慢就会明白你为什么是一只大雁!”
加林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
两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亚萍看看表,说:“……哟,广播时间快到了……你在……我走了!”加林送亚萍出了门口。
白天,亚萍宿舍。亚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从头下拉出枕巾,盖在脸上。
她听见敲门声。她厌烦地问:“谁?”克南在门外的声音:“我……”
她烦躁地下去开了门。
克南一进来,兴冲冲地说:“中午到我家吃鱼去!刚从水库打出来的鲜鱼……”亚萍生气地说:“你就知道个吃!吃!”
她过去又躺在床上,拿枕巾把脸盖起来。
克南过去轻轻把亚萍脸上毛巾揭掉。
亚萍一把夺过来,又盖在脸上,喊叫说:“你走开!”
克南惶惑地倒退两步,哭一般说:“你今天究竟怎了嘛?……”
过了一会,亚萍才坐起来,对克南说:“你别生气,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克南:“那今天晚上的电影你能不能去看?”他一边掏电影票,一边说,“听说这电影可好哩,巴基斯坦的,叫《永恒的爱情》……”亚萍叹了口气,说:“我……去。”
街苍和山坡的小土路上。
秋天来了。远方的大地一片斑黄。枯叶飘落,草木萧瑟。
亚萍激动地快步走着,风撩动着她秀丽的长发,像燃烧的火焰……县委通讯组。亚萍来到加林办公室门前。
她看见门上吊把锁。她犹豫了一下,去敲老景的门。
老景出来。亚萍立刻问他:“老景,加林是不是下乡却了?”
老景:“没有。刚才还在,可能出去散步去了。”
亚萍犹豫了一下,又问,“他常到什么地方散步?”
老景机警地看了亚萍一眼,说:“可能去东岗了……有急事吗?”亚萍不好意思地说:“没……谢谢您。”
她转身走开了。
傍晚。东岗。秋天的小树林色彩斑斓。
加林腑下夹着一本书,慢慢走着,嘴角反复嘟囔着几个英语单词。他突然看见亚萍从前面的小路上走来。
等亚萍走近一些,加林对她说:“你怎上这儿来了?”
亚萍两只手斜插在衣袋里,笑着说:“这又不是你家的祖坟,别人为啥不能上来?”
加林:“一说话就像打枪一样!天都快黑了,你一个人……”亚萍:“谁说我一个人?”
加林从她的来路望了望,说:“克南哩?怎不见他?”
亚萍:“他又不是我的尾巴,跟我干啥?”
加林:“那还有什么人哩?”
亚萍:“你不是个人?”
加林:“我?”亚萍:“嗯!”他们一块慢慢向前走去。
夜。东岗。加林和亚萍坐在一个土塄坎上,两个人手里捏着几片树叶子。山下看得见闪烁着火的县城。
亚萍:“我要走了……”
加林:“到什么地方出差去?”
亚萍:“不是出差,是永远离开这里!”
加林大吃一惊。亚萍:“父亲很快就要转业到老家南京工作,我也要调过去。”夜。东岗。他俩分别倚着一棵树。
加林刻着亚萍的眼睛,问:“你真的愿意走吗?”
亚萍惮憬似的望着远方灿烂的星空,深情地说:“我当然愿意走。南方,是我的家乡,我从小生在那里,尽管后来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梦里都想念我的美丽的故乡……”
她喃喃地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剧本 第09节
加林忍不住接着她念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亚萍热烈地望着加林:“南京离杭州很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就是江苏省的……”
加林叹了口气说:“那些地方我这一辈子是去不成了!”
亚萍微笑着问:“你想不想去?”
加林:“我联合国都想去!”
亚萍:“我是问你想不想去南京,苏州,杭州,还有上海?”
加林:“不会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机会。”
亚萍:“要是一个人在那些地方玩,也没啥意思!”
加林:“你去不会是一个人,有克南陪你哩!”
亚萍:“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加林感到无比的震惊。
夜。东岗。林中小路上,加林和亚萍慢慢走着。
亚萍的声音:“……你知道,在学校时,我就喜欢你……那时候我们年龄小,不太懂这些事。后来你又回农村……现在我才知道我真正爱的人是你……克南我并不反感,但我对他产生不了感情,实际上,我父母比我更爱他……”
夜。东岗。他们站在一道长满草的塄坎下。
亚萍继续说:“咱们一块生活吧!跟我们家到南京去!你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人,到大城市就会有大发展……我一定让父亲设法通过关系,让你到《新华日报》去当记者……”
加林从土塄坎上狠狠拔了一棵草,哆嗦了一下说:“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咱们走吧……你先别急,让我好好想一想……”亚萍对他点点头。白天。加林办公室。巧珍把装着红枣、梨和苹果的小筐子放在加林的办公桌上,便向加林怀里扑去。加林慌忙把她推开点,说:“这不是在庄稼地里,我的领导就在隔壁……你坐,让我给你倒不。”
巧珍没坐,亲热地看着加林,委屈地说:“你走了,再也不回来……我已经到城里找了你几次,人家都说你下乡去了……”加林把水杯放到桌子上,说:“我确实忙!”
巧珍没喝水,过去把加林的被子整理好,又摸了把褥子,嘴里唠叨着:“被子太薄了,罢了我给你续一点新棉花……天冷了,褥子下面光毡也不行,我把我们家那张狗皮褥子给你拿来……”加林:“啊呀,狗皮褥子掂到这县委机关,毛烘烘的,人家笑话哩……”巧珍:“狗皮暖和……”
加林:“啊呀,你……”
巧珍:“三星已经开了拖拉机,巧玲教上书了,她没考上大学……”加林:“这些三星都给我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巧珍:“你们家的老母猪下了十二个猪娃,一个被老母猪压死了,还剩了……”加林:“哎呀,这还要往说哩?不是剩下十一个了吗?你喝水!”巧珍:“是剩下十一个了。可是,第二天又死了一个……本来……”加林:“哎呀哎呀,你快别说了。”
加林有点烦。巧珍感觉到了,便坐床沿上,望着他,不知怎样才能使加林喜欢她。加林看她这样子,又很心疼地走到她面前,说,“让我到食堂给咱买饭去,咱俩一块吃。”
巧珍站起来,说:“我一点也不饿,我得赶快回去。我为了赶三星的拖拉机,锄都撂在地里,也没家里人说……”
她从怀里掏出一卷钱,递到加林面前,说:“加林哥,你在城里花销大,工资又不高,这五十块钱给你,灶上吃不饱,你就到街上买得吃去……再给你买一双运动鞋,听三星说你常打球,费鞋……前半年红利已经分了,我分了九十二钱呢——”加林一把抓住她的手,眼里转着泪花子,说:“我现在有钱,也能吃饱……这钱你给你买几件时兴衣裳……”
巧珍:“你一定要拿上!”
加林:“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巧珍只说:“那我给你留着。你什么时候缺钱花,我就给你……”加林突然记起了什么,跑过去打开柜门,拿出一条红头巾,说:“我早就给你买下了,忘了捎给你……来,让我给你包上!”加林过去把红头巾包在巧珍头上,然后退几步,看好不好。巧珍一下扑在他怀里,哭了……
夜。灯光球场。男篮比赛刚结束,加林站在场边,看女篮比赛。
女篮比赛在激烈进行。
黄亚萍异常活跃,不时用优美的姿势把球投入网内。
观众为她喝彩叫好。加林入神地盯着场上的亚萍。
他强压着一种激动的情绪,默然地离开球场……
他心事重重地立在陡峭的河岸上。
他在结满白霜的草地上徘徊。
他在办公桌前沉思。他在东岗落叶飘零的树木间焦躁地走动,他看见兴致勃勃的亚萍向他走来,他却躲开了她。
他的眼前交替出现亚萍和巧珍的各种面貌……
加林的画外音:……怎么办?我知道我面对的是一场非常严重的选择。上帝作证,我在内心是有巧珍的。如果我一辈子当农民,我和她在一块生活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现在呢?我要是和巧珍结合了,实际上也就被拴在这个县城了,而我时刻都在向往着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生活……我现在不得不把爱和我的前途联系在一起考虑了!……这样看来,亚萍无疑是我理想的爱人……当然,我的良心非常不安……你是一个混蛋!你不要良心了,还想良心干什么!是的,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反顾!不要软弱!为了远大的前途,必须做出牺牲!有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
白天。加林家院子。一堆金黄的玉米。巧珍头上扰着加林送给她的红头巾,和加林妈盘腿坐在地上化玉米粒。
玉德老汉扛着镢头走进院子。他放下镢头,也蹲在地上化玉米。巧珍回窑拿出一个小板凳,递给玉德老汉。
三个人一起乐呵呵地干着活。
夜。巧珍的窑洞。巧玲躺在被子里,在看书。
巧珍伏在桌子上认字、写字。
她在一个小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人、土、山、水、大、上几个字。传来鸡的啼叫声。巧玲把书放下,说:“二姐,快睡吧!”
巧珍没答言,继续写。
巧玲:“一天认五个字就行了,多记了记不住,说不定把学会的也忘了……”巧珍还是没答言。巧珍突然来到炕头前,拿着笔和小本,问巧玲,你说高字怎么写?”巧玲:“什么高?”巧珍:“就是……姓高的高……”
巧玲在被筒里接过巧珍的笔和小本,在上面写了“高加林”三个字。巧玲指着小本对巧珍说:“高、加、林!”
巧玲笑,巧珍打巧玲……
白天。加林办公室。
加林坐在床边上,亚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
加林刚讲完他和巧珍的事,对亚萍说:“……就这样,我和巧珍相爱了。”加林说完,难受地靠在了被子上。
亚萍半天没说话,然后她带着遗憾的表情说:“你原来想和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结婚?”
加林点点头:“嗯。”亚萍:“你一个有文化的高中生,满身才能,怎么能和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女人结婚?这简直是一种自我毁灭!”
加林愤怒地跳起来,喊叫说:“住嘴!我那时黄尘满面,平顶子老百姓一个,你们哪个城里的小姐来爱我?”
亚萍一下怔住了,她轻轻说:“你这么凶……克南可从来没对我发这么大火……”加林:“你找你的克南去!”
亚萍激动地走到他面前,说:“加林,你别生气。你给我发火,我不生气,心里反而很高兴。你不知道,克南就是把刀放在他脖子上,他也对你笑嘻嘻的,气得人只能流泪。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男子汉,大丈夫,血气方刚!”
加林:“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以后在一块生活,你可能要受不了的。”亚萍一下子惊喜地抓住他的肩膀:“那你是说,你愿意和我一块生活了?”加林不置可否(或者说默认了)。
加林:“我得要和巧珍把这事说清楚,不瞒你说,我心里很痛苦。”
亚萍:“是的。你应该很快结束你们的不幸!”
加林:“也可能是一个不幸的结束!”
夜。亚萍家院子。紧挨的两孔窑一明一暗。
亚萍在没有灯光的门上敲了敲:“爸,妈,你们起来,过我这边来一个。我有个要紧事要给你们说!”
窑里一阵紧张的唏嘘声。
亚萍抿嘴直笑。夜。亚萍的窑洞。父母亲一边穿衣服,一边先后进来了。他们紧张地问:“出了啥事?”亚萍笑了,说:“你们别紧别。这事并不很急,但有些震动性!”亚萍父不解地瞪起眼睛。
亚萍妈:“哎呀好萍萍哩!有什么事你就快说,你把人急死了!”亚萍:“事情很复杂,但今晚上我先大概说一下……是这样,我已经和另外一个男同志好了,并且已经在恋爱。因此,我要和克南断绝关系……”老两口一下子惊慌失措地喊:“什么?什么?什么?”
亚萍:“对我来说,这已经不能改变了我知道你对克南很爱,但我并不喜欢他……”
亚萍母亲扑在亚萍的床上哭了。
亚萍父:“你……和克南……之已经两年多了,全城人都知道!我和老张,你妈和克南妈,这关系……天啊,你这个任性的东西!我和你妈把你惯坏了,现在你这样叫我们伤心!你这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思想!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真叫人痛心啊!垮掉的一代!无法无天的一代!”
亚萍受不了父亲的吼叫,也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亚萍妈哭着数说老汉:“就是萍萍不对,你也不能这样吼喊我的娃娃……”亚萍父咆哮地说:“都是你惯坏的?”
亚萍妈也火了:“你没惯?”
亚萍父气得一拧身出了门。
中午。克南家客厅。克南妈拿着喷壶在墙角浇花,克南坐在沙发上看信。
克南突然把信扔一边,扑倒在沙发上哭了。
克南妈跑过来问:“南南,你怎啦?”
克南:“亚萍写信……和我……断关系了……”
克南妈震惊地问:“为什么?”
剧本 第10节
克南倒在沙发上没有说话。
克南妈拣起信,看完后问克南:“那个高加林是哪里的?”
克南仍没说话。冬天来了。尖利的寒风扫荡过荒凉的黄土高原……
飞舞的雪花……白皑皑的山野……白天,简易公路上。雪花飞飘。巧珍头上包着红头巾,骑着自行车在风雪中急驰。车后架上夹着卷成一卷的狗皮褥子。
白天。大马河桥上。加林伏在桥栏杆上,望着风雪迷茫的远方。
他身后传来巧珍的声音:“加林哥!”
加林一惊,回过头,看见巧珍正在撑车子。
巧珍放好车子,兴冲冲走过来,嘴里说着:“你站在这儿干啥哩?”她来到他面前,心疼地问:“加林哥,你没出什么事吧?我听三星说你捎话让我来一下,还以为你病了,又跑去问了一回三星,他说你没病……”
巧珍说着,笑着。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纸片,递给加林说:“加林哥,巧玲已经给我教会好多字了……你看看我写的字……”加林勉强接过纸片,看见纸片的上半部分歪歪扭扭写着吃、穿、劳动、大地、我们……下半部分写满了“高加林”的字样。加林把纸片装在口袋里,脸上笼罩着苦不堪言的阴云。
巧珍天真地问:“怎样?是不是我写得不好?”
加林没言传,把头迈向一边。
加林为难地开口叫一声:“巧珍……”
巧珍:“晤。”加林:“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巧珍:“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你就给我说,千万不要憋在心里。”加林:“说出来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加林“巧珍……”巧珍:“唔……”加林:“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
弥漫的风雪……巧珍:“那你……去吧。”
加林:“你怎办呀?”巧珍痛苦地沉默着。加林:“我主要考虑这事……”
沉默。雪花静悄悄地降落着。
两串泪珠在巧珍的脸上淌下来。
她两只手痉挛地在抓着桥栏杆。
巧珍哽咽地说:“……加林哥,你再别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不识字,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飘飞的雪花……巧珍继续哽咽着,说着:“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巧珍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堵住自己的嘴巴。
加林的眼里也涌满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她突然转过身,说:“加林哥……我走了!”
她摇摇晃晃过去推车子。
加林痛苦地叫了一声:“巧珍!”
巧珍猛地回过头,向他投去希望的一瞥。
但她彻底绝望了。她看见加林低下头,没有任何一点回心转意的表示。她摇摇晃晃跨上车子走了。狗皮褥子掉在了雪地上……
满天风雪。一条空荡荡的路……大桥下面。高加林伏在雪地上痛哭流涕。
他周围的雪化了。远远看去,像扔下的一堆垃圾……
夜。加林的办公室。他痛苦地靠在铺盖卷上。
残白的月亮在浮云中游动。
积支斑斑的大地忽明忽暗。
狂风扬起街巷的积雪。
狂风吹乱了河边的茅草……
白天。加林办公室。桌子上摆了许多吃的,但没人动。玉德老汉和得顺爷正在训斥加林。加林低头坐在小凳上,像个受审的犯人。
得顺爷用烟锅指着加林:“你娃娃把良心卖了!巧珍那么好个那娃娃,你把人家撂在半路上!你作孽哩!加林啊,我掏出心给你说句实话吧,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来的一棵苗,你把根应该扎在咱的土里啊!现在,你是个豆芽菜,根上一点点土也没有了!”老人说不下去,一口一口长送气。
玉德:“……巧珍……实在是个那娃娃。你走了,给咱家担水,喂猪,帮你妈做饭……娃娃啊,为你这没良心事,一川道的人都在骂咱的祖宗哩!我和你妈都不敢在人面前露脸……现在听说你又找了个洋女人……咱穷家薄业的,怎能侍候了人家……你,趁早把这宗亲事散了!”
得顺:“人常说,浮得高,跌得重!你小子可小心着!”
玉德:“……爸爸快四十岁才得了你这个独苗儿,生怕你在活人这条路上有个闪失啊……”
玉德老汉已经老泪纵横了。
加林慢慢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说得也许都对,但我已经上了这钩杆,不不来了……再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沟的土里刨挖一生!”两个老人又气又失望又感到震惊。
中午。巧珍的窑洞。她病蔫蔫地卧床不起。
她母亲端来一碗汤放到她枕头边。
她毫无反应地躺着。她母亲抹眼泪。墙上广播匣里,响着亚萍的声音:“社员同志们,刚才向大家广播的是高加林采写的通讯,题目是《新的时代,新的青年》,记我县建设社会主义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下面请听歌曲《青年圆舞曲》……”
欢乐的东曲声。电影院。银幕上的画面一明一暗。
加林和亚萍并肩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看电影。
白天。河道里。加林和亚萍穿着鲜艳的运动衣,在溜冰。
两人溜冰的各种优美姿势。
冰刀眼花缭乱的旋转。
他们手拉着手在溜,笑着,嬉闹着,洋溢在欢乐在气氛中……
白天。县委食堂门口。
干部们拿着碗筷,有的敲打着,三三两两往食堂里走。
加林拿着碗筷从石台阶上走下来。
景若虹在后边喊:“加林,你等等,有个事给你说一下……”加林等老景走到跟前,两个一起往食堂走。
景若虹:“……准备一下,你明天要到省里去……”
加林一下惊喜地呆立住了,问:“真的?干啥去?”
老景:“省报要办一个新闻学习班,部里决定让你去,时间不太长……你准备一下……你还没去过省城吧?”
加林:“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走过的最大地方就是咱们县城……”夜。加林的办公室。亚萍正给加林整理提包。
加林穿一双皮鞋,她给他结鞋带。
加林在屋里试着来回走,又别扭,又带劲。
白天。一列火车飞驰在辽阔的平原上。
加林在车窗着贪婪地望着原野上的风光。
省城。
繁华的街道。加林走过街道,望着街两面五光十色的景致。
加林抬头望着林立的高楼大厦。
夜。加林在公共车上望着夜晚光华灿烂的城市。
汽车驰向远处,车尾的灯愈变愈小……
变小的车尾灯化为一盏小小的煤油灯。
夜。巧珍的窑洞。她静静地靠在铺盖卷上。
灯光映照出她憔悴的脸。
白天。她担着水走过村中小路。
她在山坡上砍干枯了的高粱秆。
她挽着筐子走过冬天的原野……
剧本 第11节
白天,巧珍的窑洞。巧珍躺在炕上。刘立本把半截卷烟在炕拦石上擦灭,说:“……巧珍,你想开些……”他突然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高玉德家这个坏小子,老天爷报应他呀!王八羔子!坏蛋!流氓!他妈的,将来不得好死,五雷轰顶呀!把他小子烧成个黑木桩!”
巧珍喘着气爬起来,痛苦地说:“爸爸,你不要骂他!不要咒他!不要……”
立本沉重地叹息一声,说:“巧珍,你把他忘了!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自己折磨自己,你还没活人哩……”
立本眼里汪满了泪水。
巧珍也伏在被子上哭出声来。
立本:“爸爸以前给你瞅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从今往后,你的事爸爸再不强求你了。不过,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给自己寻个人家吧。心不要太高,爸爸害得你没念书,如今你也就寻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唉,马拴这几天又往咱家跑,但这事我再不强求你了……”
夜。巧珍的窑洞。巧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墙壁。
马拴局促地坐在前炕边上。
马拴嗫嚅着说:“……后来,听说你和高老师成了,我的心也就凉了……前一向听说高老师和城里的女子恋上了爱,不要你了,我的心就又动了,所以……”
巧珍:“我已经在村前庄后名誉不好了,难道你不嫌……”马拴:“不嫌!这有什么哩?年轻人谁没个三曲两折?再说,你也别怨高老师,人家现在成了国营干部,你又不识字,人家和你过不到一块,咱乡俗话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咱两个没文化,正能合在一块哩!巧珍,我不会叫你一辈子受苦的!我有力气,心眼也不死,我一辈子就是当牛作马,也不能委屈了你。咱乡里人能享多少福,我都要叫你享上……”
马拴激动地掏出火柴:“啪”地擦着,才发现纸烟还没掏出来。他把火柴扔掉,抖索着摸出一支烟来。
立本家院子。巧珍帮助母亲喂猪。巧珍妈:“……要不要两家简单地准备迎送一下?”
巧珍:“……妈妈,你告诉马拴,事情完全按咱的乡俗来。咱家里你们也准备一下。你和我爸当年结婚怎样过事,我结婚也就怎样过事!”巧珍妈:“我们那时是旧式的……”
巧珍痛苦地叫道:“旧的就旧的!”
巧珍一下子掉转身,抹着眼泪回好自己的窑里去了。
明楼家客窑。明楼和立本正说话。明楼惊讶地说:“怎?巧珍已经同意和马拴结婚了?”他接着又说:“也好,高加林现在位置高了,咱的娃娃攀不上了。马拴在庄稼人里头也就是像样的……”
立本:“现在主要是巧珍有点赌气,要按咱过去的老乡俗行婚礼这……”明楼:“不怕!就按娃娃的意思来!现在党的政策放宽了,这又不是搞迷信活动嘛!你就按娃娃说的办!这几天要是忙不过来,叫我老婆和巧英给你们帮忙去……”
白天。巧珍家院子里。
长号筒伸向蓝天连吹三声。
鼓乐齐鸣。人声沸腾。鞭炮声噼叭。
立本家院子里、窑顶上都挤满了看红火热闹的人群。
巧珍今天出嫁。吹手们穿着破旧的老羊皮袄,耳朵上别着纸烟,围着院墙角的一堆火在起劲地吹奏着。
各个窑里的炕上都在坐席。从敞开的门里望进去,每个窑的人都吃得津津有味,满头大汗。
窑里窑外,人声喧哗。
端盘子的人吆喝着穿过人群。
立本、立本妻、巧英、明楼、明楼妻、三星、巧珍姨等本家人和亲戚都在不同的地方忙碌着。
院里、窑顶上挤了越来越多的人。
吹鼓手们欢快地吹奏《兰花花》曲调,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周围许多孩子在看热闹。
巧珍的窑洞。她穿着一件红袄,一条蓝裤子,靠在铺盖上,脸带悲戚的神色,呆望墙壁。外面的乐声和人的嘈杂声不时传进来。
巧玲轻轻推开门进来。
她坐在巧珍旁边,同情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
巧珍一把抓住巧玲的手,心酸地说:“……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来看我……二姐没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巧玲眼里旋转着泪水。
巧玲:“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
巧珍:“……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
巧玲:“二姐,你一定要想开些。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满意,就灰心……”
巧珍:“玲玲,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嗯。……”巧玲忍不住哭了。下午。高家沟村中。鼓声喧天,人声沸腾。
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立本家的坡上下来了。
唢呐、锣鼓、鞭炮声响成一片。
乐队。迎人的。新媳妇。送人的。驮嫁妆的牲口。迎、送人的妇女骑着毛驴。她们的丈夫分别给自己的老婆牵着驴缰绳。这些人穿戴着裁剪不当的新衣服。
中间的巧珍骑在马上。红袄蓝裤,一块红纱巾“盖头”蒙着面。娶亲的人马热闹非凡地行进着。
德顺老汉的窑洞。窑里陈设寒伧,一个长条桌上整齐地摆着一行空烧酒瓶和无数个垒得整整齐齐的空火柴匣,显示出光棍室内的独特风光。外面传来热闹的喧嚣声。
老头棍将桌子上一堆空酒瓶打翻在地。
村中道路上。娶亲的人马正在缓慢地前进。
吹鼓手为了向村民表演他们的吹奏艺术,挪步如寸,有时竟然停下来。那个压上眼的吹手,竟然把喇叭拔下来,光杆子吹着,惹得娃娃们又喊又笑。
曲子还是《兰花花》。这支伤感的曲子被吹手们吹得很欢快。道路两旁挤着看热闹的人。
娃娃们引着前后乱跑乱叫。
村中家家畔上都挤满看热闹的人。
娶亲的队伍在缓慢地行进着。
巧珍透过红纱巾看见—
加林家的破墙烂院。打麦场上的麦秸垛。落光了叶子的杜梨树。
泪水涌出了她红肿的眼睛,被风吹落在红纱巾上。
红纱巾重新蒙住了她的脸。
娶亲的人马在缓慢地行进,显示出一种无限欢乐的气氛……白天。克南家客厅。
克南头枕着胳膊,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发呆。
克南妈走进来,阴沉沉地瞥了一眼儿子。
克南妈:“南南,你起来!”
克南没动。克南妈:“起来!我有个事要对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了,看窝囊成个啥!”
克南仍没说话。克南妈:“我给你说!我前几天已经调查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门参加工作的!是马屁精马占胜给办的!”
克南:“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克南妈:“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我已经给地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写了揭发信,地区的调查组已经下来了!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克南猛一下坐起来,喊:“妈,你怎样做这样的事哩?这样咱就成小人了!”克南妈:“放你妈的臭屁!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爱人都让人家挖走了,还说法这一个钱不值的混帐话!一个乡巴佬欺负到老娘头上,老娘还轻饶他呀?再说,他走后门违法乱纪,我一个党员,有责任维护党的纪律!”
克南:“妈,从原则上说,你是对的,但是从道义上说,咱这样做就毁了!众人都长眼看哩,决不会认为你党性强,而是报私仇哩!”克南妈抢前一步,打了克南一个耳光。
她一下伏在柜台上,伤心地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我的命真苦啊,生下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广播站亚萍宿舍。克南正给亚萍说他妈揭发加林的事。
克南:“事情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加林现在又不在,看能不能挽回这个局面……”亚萍:“克南,你真是个……好人。”
高玉智办公室。玉智正在打电话:“喂……是的,是的。我是高玉智……我侄子高加林走向后门参加工作的事,情节很严重,揭发材料我也看见了……噢噢,请一定按原则把他清退回去……噢噢……”县委书记办公室。书记正接电话:“……我们会按原则处理的。”
县委会议室。正在开常委会。亚萍父亲也在座。
景若虹和其他列席人坐在沙发后面的椅子上。
县委书记正在讲话。县委书记:“……这件事就议到这里。就按调查组的意见办,撤销高加林的工作和城市户口,很快送回其所在大队……”景若虹嗫嚅着插话:“……高加林同志工作很不错,也很有才能……是不是可以用雇用的方式继续让他留下工作呢?……”
县委书记:“不行不行!这件事社会影响太大了,很快办清手续,让他回队去……”
县委书记继续讲话:“……县劳动局副局长马占胜同志多次走后门搞不正之风,撤销其领导职务,调出劳动局,等候人事部门重新分配工作……”
打字机乒乒乓乓地响着。
打字机打出了:“关于高加林走后门参加工作的通报……”马占胜在看通报,一副沮丧的样子。
克南妈在看通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亚萍在看通报。看完后,她一下扑在床上哭了。
剧本 第12节
白天。亚萍父亲的办公室。亚萍父亲和亚萍正在谈话。
亚萍父:“……所以,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你还是应该……”亚萍:“你让我去和加林断关系吗?”
亚萍父表示是这个意思。
亚萍:“不,爸爸,我喜欢他!我们才刚刚开始恋爱……”亚萍父:“萍萍!这种事情不能任性了!如果不能在一块生活,迟早总要断的。早断一天更好,痛苦就会少一些……”
亚萍:“永远不会少!我永远会痛苦的……”
亚萍父叹了一口气说:“本来你和克南好好的,我在南京把工作都给克南联系好了,想不到一下子出来个高加林!那小伙子不是在农村有对象吗?听说为了和你好,把人家那个姑娘抛弃了,这很不道德嘛!……你们现在把事情完全搞颠倒了。所以,现在应该把颠倒了的再颠倒过来!你和克南……”亚萍大声喊:“现在你别提克南的名字!别提他的名字……”亚萍父:“萍萍!你……”
他痛苦地坐在了圈椅里。
白天。汽车站。加林挂着旅行袋,兴致勃勃地出了候车室,来到街道上。
三星的拖拉机正好开过来,看见加林,便停在他身边。
他让加林坐上来。三星帮加林把提包放好。
加林坐在驾驶室里。拖拉机吼叫着向县委开去。
县委大门口。加林从驾驶室跳下来。
三星把提包递给他。加林:“咱村村和我们家没啥事吧?”
三星坐在驾驶楼,说:“没……就是……巧珍前不久结婚了……”加林一下惊呆了,问:“和谁?”
三星:“和马拴。”三星看加林脸色不对,说:“你在……”
三星开着拖拉机走了。
加林痴呆呆地立在县委大门口。
白天。加林办公室。加林正看那份通份。景若虹站在一边。
加林把文件扔在一边,沮丧地低下了头。
景若虹:“……我在会上提出,要想用雇用的形式把你留下继续工作,可是……加林,你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你一定想开些,人一辈子总要经历一些坎坷的。这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噢,听说这事是克南妈揭发的,克南反对他母亲这样做,母子俩还吵了一架……”
加林呆坐着,一句话也不说。
白天。加林的办公室。
他在地上转圈圈走。他掏出烟,又把烟扔掉。
他掏出火柴盒,又把火柴盒扔掉。
火柴撒了一地。他蹲在地上一根一根拣火柴……
白天。加林的办公室。
加林和克南谈话。克南:“你现在一定很恨我……”
加林:“不,你应该恨我。”
克南:“你现在心里小看我,认为我张克南是个小人!”加林:“不,我了解你……实际上,就是你本人写信揭发我,我也可以理解,因为是我首先伤害了你……你即使报复我,也是正当的……”克南:“你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尽管咱们性格不一样,但我一直很尊重你。我现在仍然尊重你……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你……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亚萍也在痛苦……我不愿意你们痛苦……”
加林:“你更痛苦!现在让我们结束这个不幸的局面吧!你和亚萍仍然恢复你们的一切。我现在请求你的,就是能谅解我已经给你造成的痛苦……”
克南:“不!尽管我喜欢亚萍,但亚萍实际上是喜欢你的……”加林:“但我实际上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我已经决定了,我自己会主动和亚萍断绝关系的……”
夜。亚萍家室内。加林和亚萍在谈话。加林:“……就这样吧,我们现在应该结束我们的关系。你还是和克南一块生活吧,他是非常爱你的……”
亚萍:“不,我就要和你在一块!”
加林:“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又成了农民,我们无法在一块生活了……再说,你很快要调到南京去工作……”
亚萍:“我不工作了!也不到南京去了!我退职!我跟你当农民!我不能没有你……”
加林苦笑了一下,说:“亚萍,我不值得你这样的牺牲。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是真挚的。为了这,我很感激你。我自己也是喜欢你的。不过,我现在才深切地感到,从感情上说,我实际上更爱巧珍,尽管她不识字……”
亚萍一下子震惊了。她绝望地望着加林,泪水在脸上静静地流着。
她走过来,哽咽着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祝你们……幸福……”她向他伸出手来。加林握住她的手,说:“巧珍已经和别人结婚了,现在让我来祝你和克南幸福吧……”
加林把手从亚萍的手里抽出来,急速地转过身就走了。
亚萍在后面一把扯住他,伤心地说:“你……再吻我一下……”加林回过头在她的泪水脸上吻了吻,就急忙地走了。
身后传来亚萍的哭声。
灯光灿的县城,一片宁静……
县城的灯火化为高家沟星星点点的灯火……
夜。刘立本家。灯火摇曳着。巧玲在灯下看书。巧英和她妈做针线活。
巧英:“……高加林狂了几天,就被公家开除了!”巧英妈:“老天爷睁眼了,这是报应!”
巧英:“这小子把咱巧珍欺负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听说他明早上就回来呀!我非要把他小子堵在村口,当着众人的面收拾他一通……”巧英妈:“对,叫众人看看!把他小子的名誉弄得臭臭的,叫他再能!”巧玲:“妈,大姐,你们千万不能这样!你们要是这样做,众人不会笑话加林,丢人的反倒是你们!”
巧英:“你知道个屁!”
巧英妈:“甭多嘴!”巧玲气得把书掼在一边,从窑里出去了。
早晨,村口河湾里。巧英提个筐子假装拾柴禾,眼睛不时地望着简易公路。
她背后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巧英回头一看,竟然是巧珍!
巧珍穿一身朴素的棉衣,头发也剪成了农村妇女的式样。
她走到巧英面前,拉住她的袖口,说:“姐姐,快回去!你千万不能这样,人家笑话呀!”
巧英装作不明白:“笑话我什么哩?”
巧珍:“巧玲昨晚上跑到我那里把什么事都给我说了。我昨晚上急得一夜没睡着……”
巧英恨得牙咬着嘴唇,说:“你真是个受罪鬼!”她停了一下,“高加林不光辱没了你,把咱们一家人都拿猪尿泡打了,满身的臊气!你能忍了这口气,你忍着!我们可忍受不了!我今儿个非给他小子难看不可!”
泪水在巧珍眼里旋转着。
巧珍:“……好姐姐哩,他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他往后可怎样活下去呀……”
巧英执拗地把头一拧,说:“你别管!这是我的事!”
巧英把筐子往地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把膝盖一抱,粗野得像个男人。
巧珍一下子跪在巧英面前,头抵在她怀里,哽咽着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巧英一下子心软了,眼里也涌出了泪水,她抱住巧珍和她一起哭了。早晨。荒凉的大地。凉封的河流。
加林背着铺盖卷,在简易公路上走着,走着……
他来到村前的河湾里,在巧珍送别他的那个地方站住了。
我们又听见了巧珍那甜蜜的歌声:
上河里(那个)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
加林向村子里走去。(定格)。
演员表。
总的说,从我的角度讲,那就是尽可能地把小说中最主要的东西表现出来。说细点,大概是这么几点:第一,小说的题旨应较完整地给予揭示。这就是通过高加林等人悲剧性的命运,促使观众对社会及人生作出多方面的深刻审视;并通过这个不幸的故事使人们正视而且能积极地改变我们生活中许多不合理的现象。第二,力图将小说涉及到的生活通过视觉也能使人感到真实可信。高加林、刘巧珍、黄亚萍等都是好人,但性格中都不同程度潜含着悲剧性和庸俗性的因素。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反映了生活的真实;而真实是一切艺术的基础。《人生》所表现的是一群普通人的命运,他们的遭遇,不完全是他们自己所能决定的。高加林也不是想走一个大圈子最后再夹个行李卷又回到出发点的。他无法突破各种社会矛盾对个人的制约。第三,一般认为农村题材的电影只要有所谓的生活气息就行了。我不想停留在这一点。我觉得,这部片子要表现的不仅是陕北的人情、民俗和大自然的风貌,还应揭示出蕴蓄于其间的社会的、历史的、审美的甚至哲学的内涵。这是更深一步的东西,有了这些,不仅不识字的人看得懂或受到感染,文化程度较高的人也能由此展开更深层次的思索。这就要在银幕后面留出更大的空间;不仅完成一个故事、完成特定情景中的情节,还要在情节与情节、场景与场景、人物与人物、对话与对话以及画面与画面之间留下“空白”,让观众想象、补充和思考。第四,力求通过银幕搞出一种气势。在用摄影机的角度描写生活描写大自然的时候,努力追求一种雄浑、博大和深沉的风格。第五,不能孤立地表现生活表层的民情风俗以及和主题无关的民情风俗,这不是艺术所追求的,也不是艺术。所以,电影《人生》不仅要有“土味”,也要有“洋味”,使“外族”人也能毫无障碍地接受和投入。无论怎样,只有把自己熟悉的本民族的东西真实地、艺术地、丰富多采地表现出来,作品所流露的—切才可能使世界上更多的人理解和感受。